长安城,王允在府中大宴群臣,众人依旧沉浸在诛杀董卓的喜悦中,毕竟他们在董卓的淫威下压抑太久了,这一爆出来,一时间岂能皆尽释放。Ww WCOM
而那些袁氏门生故吏守了董卓尸体三日,最后又将烧尽血肉的董卓挫骨扬灰,抛洒于道,足见心中之恨,或者更多的是压抑的释放。
王允高坐上,底下众臣提起王允策反吕布诛杀董卓之事,无不称道,吕布更是自得,大肆宣扬诛杀董卓之事。
王允一直以来活在董卓的阴影下,此时董卓身死,他更是主谋,功德为世人称道,难免带了几分骄矜之色,只是看到吕布这个武夫太过活跃,眼中不由闪过不悦之色。
扫视下方群臣宾客,突然看到高阳乡侯蔡邕正摇头叹气,王允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蔡邕早已不是左中郎将,此番王允邀请蔡邕,也是因为蔡邕在朝中名声和影响力颇大。蔡邕是董卓掌权后征召的第一批名士,一直为董卓所信重,董卓掌权期间,王允隐忍不,对董卓之命从无反对,反而蔡邕是无欲则刚,对董卓提出不少建议,而董卓往往都会采纳,对他更为看重。
是以在王允眼中,蔡邕就是董卓的亲信近臣,此时看到蔡邕叹气,登时色变,凛然道:“如今董贼身死,下人无不欢喜,却不知伯喈因何而叹?”
座中蔡邕本是感慨而叹,听到王允询问,不由一愣,抬头看了看王允不善的神色,摇头道:“无他,只是想起当初被董卓强召之事。”
砰!王允将酒樽用力搁在案上,面色涨红,疾言厉色道:“董卓,国之大贼!几欲倾覆汉室,罪不可数,君为王臣,所宜同疾,而怀其私遇,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
在座众人听王允如此疾言厉色,又将蔡邕定了这般逆贼的罪名,无不一惊,逆贼可是必死之罪!
“子师何出此言?吾何曾……”蔡邕更是神情愕然。
王允打断蔡邕话语,厉喝道:“吾乃汉臣,不与逆贼同席!奉先,将蔡邕押付廷尉论罪!”
哐啷!蔡邕酒杯落在地上,看着王允,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之色。他怎么也没想到,王允竟然会为这么一个看似滑稽的理由要将他下狱!而且一下子定了逆贼必死之罪。
这时,座中有人起身为蔡邕话:“司徒,伯喈为人素来淳朴,本是无意之叹,何至于此?”
王允肃声道:“当今之时,董卓方诛,朝野不稳,绝不容附逆之人!”
正在座中大肆吹嘘的吕布听到王允命令,忙道:“司徒,蔡中郎并无他意,何况董卓掌权之时,满朝大臣谁不惧之,无奈相从,岂独蔡中郎。”
他却是想起张辽与蔡邕之女的关系,便想为蔡邕两句好话。
啪!
王允一拍案台,指着吕布,怒不可遏:“奋威将军,汝自管汝军,安敢干涉朝廷大事!还不将蔡邕押送廷尉!”
吕布看到王允如此不给他面子,与当初求他杀董卓之时完全判若两人,不由面色微僵,他这两日也感受出来了,董卓被杀后,王允这个出身世家的名士并不是那么看重他,虽不能是狡兔死走狗烹,但总是有那么点过河拆桥的意味。
他不敢与王允硬顶,却索性转过头去,不理会王允。
王允看到吕布装傻,更是愠怒,当即朝堂外喝道:“来人,将蔡邕押送廷尉!”
蔡邕看到王允杀意已决,不由黯然长叹,看到有护卫进来要押走他,他向王允伏拜于地,恳声道:“邕虽不才,亦知大义,岂肯背国而向卓!愿王公见原,倘得黥刖足,使续成汉史,以赎其罪,邕之幸也。”
王允神情冷肃,众朝臣不少人都与蔡邕颇有交情,急忙出言相劝,王允只是不理,命护卫押送着蔡邕出去。
座中众人一时鸦雀无声,气氛沉肃。
王允环顾众人,起了正事:“董贼虽死,弘农与关东却还有董贼十万余兵马,不可觑,一旦作乱,为害甚烈,诸位以为该如何处置?”
如今董卓身死,他掌大权,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处理好董卓的十数万凉州旧部。
听到王允询问,众人还沉浸在蔡邕之事中,都没有开口,吕布却大声道:“可尽杀之也!”
他的不少并州部曲当初都被董卓打散了分布在关东的凉州军中,他只恐董卓被他杀害的消息传到关东后,那些并州旧部会被杀掉。
“此辈无罪,不可!”王允一口否决了吕布的提议。
尚书仆射士孙瑞开口道:“可赦之,收为己用。”
王允沉吟了下,仍是摇头道:“关东凉州人无,段煨兵马被董贼剥夺大半,不足为道,唯有董越为董贼族人,牛辅为董贼女婿,此二贼当诛,余者皆可赦之,却不可为用,当解兵而令其回乡,而后遣使抚慰关东,以迎子,兴复汉室。”
座中关东朝臣不由大喜,关凉朝臣却是面色微变。
士孙瑞又道:“凉州人素惮袁氏而畏关东,今若一旦解兵开关,必人人自危。可以皇甫义真为将军,就领其众,使留弘农以安抚之。”
王允摇头道:“不然,关东举义兵者,皆吾徒也。今若令凉州人依旧距险屯陕,虽安凉州,却疑关东之心,不可也。且要尽快遣使抚慰关东诸郡守刺史,袁本初、朱公伟、张孟卓、陶恭祖皆有讨伐董卓、匡扶汉室之心,若能联络关东,还都雒阳,此下人望,汉室兴矣。”
座中关凉朝臣更是脸色难看,王允这分明是完全亲近关东士人,而排斥关凉士人,如此不公,这无疑让他们心中生出了不满。
王允却不顾这些朝臣的想法,只一心勾画着自己回都雒阳、兴复汉室的雄图,又看向吕布,命令道:“奋威将军,汝当带兵,先讨伐董越与牛辅,而后再赦免凉州余众。”
吕布一听到要打仗,当即应承道:“领命。”
众人看到王允计议已定,也不能再多什么,离开之前,马日磾又出言劝道:“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且伯喈忠孝之名显著,此次无获罪之由,诛之恐失人望。”
王允冷哼道:“昔时孝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而今国祚中衰,戎马在郊,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
马日磾无言,出去后不由长叹:“王允其无后乎?善德之人,国之纪也,续写史书,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其能久乎!”
……
长安城,北阙甲第,蔡府之中,蔡琰听到父亲被打入廷尉大牢,如闻雷霆霹雳,一时心急如焚,父亲生死关头,她也失去了往日的恬淡与宁静,念及这些年来父亲对她的疼爱,年已花甲却身陷牢狱,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了那个苦,不由心如刀割。
当此之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张辽,但张辽此时却不在长安,她不由更急了,一面盼望着张辽归来,一面央求蔡邕的弟子王粲、韦诞等人帮忙搭救,还有她叔父蔡谷也出去奔走。
听着从弟蔡琬不断带回来消息,托请的亲友一个个都失败了,蔡琰在家中越来越着急,却无可奈何,而妹妹蔡璎更是暗中偷偷哭泣。
绝望之下,蔡琰正想亲自去司徒府跪求,突然蔡琬惊喜的跑进来:“阿姊,阿姊,姊夫回来了!”
蔡琰猛然回头,就看到蔡琬身后的大步而来的张辽。
“文远。”蔡琰一下子冲过去抱住张辽,声音哽咽:“阿翁他……”
“莫急。”张辽轻轻抚摸着蔡琰的秀,道:“廷尉狱中有我们的人,王允老子不放人,咱左右不就是个劫狱的事,不算什么,轻松的很。”
“谢谢。”
蔡琰轻声哽咽着,泪落如雨,擦也擦不完,仿佛这两日心中的焦虑和委屈一下子爆出来了。
张辽轻轻的抱住她,道:“你我之间,用这个谢字麽,老大人是我未来外舅,我岂敢不尽心,便是宰了王允那老子,也要保老大人安全。”
蔡琰听张辽这么一,不由放松下来,又听他喊自己父亲作外舅,不由羞涩的白了他一眼。
张辽哈哈大笑:“今日便去就外舅大人。”
蔡琰神情更是欢喜,她对心上人极有信心,觉得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他,看心上人如此笃定,更是放心。
一放松下来,蔡琰就问了一个她很困扰和不解的问题:“王司徒与阿翁也颇有交情,为何执意要害阿翁?”
张辽冷笑道:“王允这老子时候便性格刚强,这几年被董卓压着,心中早难以忍受,如今董卓一朝身死,他大权在握,自是更加刚愎自用,容不得一点沙子。何况老大人之叹,正戳中了王允的痛处。”
蔡琰一怔:“阿翁叹气,却戳中王司徒什么痛处?”
张辽道:“老大人得董卓恩遇,如今也不过一个左中郎将,董卓身死,念及旧恩,难免叹息,此亦人之常情。而王允与老大人相比,从一个河南尹官至司徒、尚书令、封温侯,食邑五千户,可谓董卓恩遇之第一人,但他却反诛了董卓,从大义上讲是为社稷,杀的好,但从私情上讲,难免算是忘恩负义。此忘恩负义与大义相比,自是不值一提,但老大人这一叹,却难免令王允难堪。王允杀老大人,正是要向下彰显大义,而忽视私节。”
蔡琰惊愕的道:“就为了这个,他就要害阿翁?”
张辽叹道:“王允此人我见过,还几番斥责我,有那么点政治洁癖,自认一心为公,他人皆不如,且心胸并不广,最容易党同伐异,容不得半点异议,我听闻他把史记当作谤书,足见其襟怀与格局差了许多。何况如今王允执掌大权,正要树立威信,哪能容他人反驳,初时恼怒,将老大人下狱,未必非杀不可,但看到这么多人情,为了巩固威望,反而更加坚定了杀老大人的决心。乱世用重典,倒也没错,但那重典是对于众人所公认的恶人,而老大人一向与众臣交好,王允这重典却是用错了,反而要损失威望。”
蔡琰喃喃的道:“我却没想那么多……”
张辽笑了笑:“这就是官场,混之大不易。”
蔡琰听心上人把做官比之混,不由莞尔。
……
廷尉大狱之中,一个披头散的老者坐在牢中,呆呆的看着斑驳冰冷的墙壁,这老者正是蔡邕。此时的他,比之两日前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很快,牢门打开,一个儒雅中年文士快步走了进来。
蔡邕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到中年文士,忙起身,声音沙哑的问道:“元常,如何?”
昨日,蔡邕想着王允应该怒火稍息了,毕竟昔日也有交情,便在狱中再次托廷尉正钟繇向王允转递辞表道歉,请求受到刻额染墨、截断双脚的刑罚,只为能够继续完成汉史。
此时进来的这个中年人正是钟繇,钟繇平日里喜好书法,常向蔡邕请教,因此二人也有几分交情。
听到蔡邕询问,看着他眼里期待的神色,钟繇面色沉重,叹了口气:“奈何王司徒不允。”
扑通!
蔡邕跌坐在地,失神自语道:“也罢,也罢,年过半年不为夭,只是可怜阿行和阿璎却怎么办……”
看蔡邕悲叹,钟繇眼里亦闪过悲色,默然片刻,转身离开,此时他心中只在想,若是张辽还活着,蔡邕必然有救,可惜……张辽也死了。
蔡邕呆坐在牢中,念及自己死后,女儿蔡琰和蔡璎孤苦无依,还有幼子蔡瑾远在考城,生死难见,一时悲难自抑,老泪纵横。
“吾有藏书万卷,悉赠仲宣,如今家中还有四千多卷,却不知他日流落何方……吾有好女,却命途坎坷,随我十数年奔波,吾死后,不知文远待她若何……吾有麟儿,却不得相见……吾腹有典史,却不得书与后世……悲乎……悲乎……”
悲叹许久,蔡邕默然挣扎着起身,喃喃自语道:“与其让王允杀我,不如自绝……”
正要朝墙壁撞去,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牢门外响起:“蔡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