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页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曲波 本章:第92页

    九十二

    春兰娘看江涛人长高了,白白致致,出秀成大人了。又想起运涛,扫了春兰一眼,就避出去。春兰说:“江涛!你喝水不?我给你烧壶水喝。”又拿起笤帚,说:“看你身上那土,来,我给你扫扫。”

    江涛说:“我回去吃饭,不想喝水。”他看着春兰脸色苍白,人也太瘦了,鼻骨梁尖尖的。问:“你,打算怎么办……”问到这里,不敢再往下说。他怕春兰害羞,不愿跟他谈出心里的话。

    春兰冷笑一声说:“你看,几个老人有多么瞎心!”说着脸上红起来,撅起嘴,眼上掯着泪花。春兰给江涛身前身后都扫了个干净,见他胸前落了几个粥点,也拿笤帚疙瘩刮了半天。她说:“我也有个话儿,想跟你说说。”她说到这里,闭住嘴停了一刻,才说:“我想去看看运涛。”

    江涛一听,闭着嘴不说话。要说不行,就是打了她的高兴。要说是行,那块宝地就是为上济南卖了的。他睁起黑眼瞳,问:“你想他了?”

    江涛这么一问,春兰的眼泪就象雨点子唰地一下子落下来,舌尖舐着唇边上的泪珠,出了口长气,看着窗外说:“唔!”

    到这刻上,江涛实在同情春兰,恨不得和春兰插翅飞到济南去。他说:“你愿意去,咱想个办法让你去。”真的,要是还有一块宝地的话,他也愿意把它卖了,叫春兰见到运涛。

    春兰眼泪流到脸上,说:“运涛走的那天晚上,给我说下话儿,叫我等着他,他还要回来……”说着,又抽抽咽咽地哭个不住。

    江涛眼圈发酸,滴出泪来,说:“春兰!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想告诉你说,你也别烦恼。运涛判的是无期徒刑,出狱没有日子。咱老人们不愿叫你把好年岁儿耽误过去,再说大贵从军队上回来,也出息得多了。你看,在这次运动里,真是一员虎将!”

    春兰一听就跳起来,连哭带喊:“不,俺不,俺就是不!不管是谁,就是他长得瓷人儿似的,俺也不。就是他家里使着金筷子银碗,俺也不。我就是等着运涛,我等定了!”她两片嘴唇不停地说了一溜子气话,又撅起嘴来,把泪止了,肚子里还不住地抽着气。

    江涛紧忙说:“你可别生我的气,我是这么说说,拿主意还在你自己。”

    春兰说:“我主意拿定,俺俩既是说下这个话儿,他一辈子不出狱,我就要等他一辈子。我要上济南去看他,我说去就去!”

    江涛说:“那要花很多盘缠,咱往那里去筹借?”

    春兰说:“我纺线,摘棉花,掐谷,多付点辛苦,积攒下钱来。”

    江涛说:“你今天纺二两,明天纺三两,纺到那一天才能积攒下这么多钱?”

    春兰说:“我一天天地纺,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停了一刻又说:“我去找忠大伯和志和叔,叫他们给我备办。叫我去,我也得去,不叫我去,我也得去,我去定了!”停了一刻,又盯着江涛说:“看你也长成大人了,学得油嘴滑舌的,跟着瞎心的老人们谋算我。”

    江涛一下子气急了,说:“我那里……我是设身处地为你着想。”

    春兰鼓起嘴唇,瞟了江涛一眼,生气地说,“呿!”就再也不说什么。

    这天晚上,春兰还是不吃饭,一个人在黑暗里睡下。可是,她睡不着,只是把两只手,枕在头底下,合着眼睛发呆。她一合上眼睛,就会看见运涛。在那冬天的长夜里,她经常是半睡半醒,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是醒是睡,混混沌沌地呆下去。夜深了,她正静静地躺着,也好象是睡着了。猛然一声,听得千里堤外,冰河乍裂,遥远地传来,象一种什么力量敲击她的胸膛。她打了一个冷怔,猛地醒过来,睁开眼睛看了看窗户,还是满屋子黑暗。她心上实在烦乱,冷孤丁地坐起来,用手捋了一下蓬乱了的头发。摇着脑袋看了看窗外的暗云,她想:“去了房子卖了地,我也要去看他!”想着,运涛恬静的脸庞,从暗云里显现出来,那对鲜活的大眼睛象一对明灯,照亮了她的心。

    39

    除夕那天早晨,二贵在门上贴上红对联,屋里贴上新年画,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预备过年。

    等太阳圧山的时候,大贵叫了二贵,哥儿俩胳膊底下夹着粟谷草,怀里揣着爆竹,到老坟上去燎草儿。一擦黑儿,在坟头上点起草火,火势蔓延,燃着坟地上的枯草,燎起“飘花”。夜暗降临的时候,平原上遍地飘起野火,鞭炮声连连响起。猛地空中一声爆响,震撼了云层,响声遥遥飘荡,一股光亮闪过蓝天。天上闪出星群了,人们从柏树上捭了满抱柏枝,走回家来,又在门口点起草火。家家在门口放起鞭炮,硝磺的气味在满街飘荡。

    那天晚上,大贵二贵盘脚坐在炕上,跟娘说着话儿,捏完了过初一的饺子。今年和往年不同,他们更早起了五更。大贵把两位老人搀到炕头上。二贵煮熟饺子,把碗端在炕桌上,满屋子热腾腾的香油白面的气味。大贵二贵跪在地上给爹和娘磕头,庆贺新年。

    贵他娘一看这两个孩子,都长得这么发实,一个个肥头大耳的,心上激动得乐了,说:“孩子!过新年增新岁就算了,忙起来,亲爹亲娘磕的什么头!”

    朱老忠看看大贵二贵,再看看贵他娘,两只眼睛由不得笑了。虽然一家团圆,反割头税胜利,可是他并不快乐,只是回想一生尝到的苦味,想到老爹和姐姐。祖辈几代的仇恨还没有报,他觉得心上甚是沉重!

    吃完饺子,大贵二贵提上铁丝灯笼去拜年,娘在灯笼上贴上剪纸花儿。

    除夕晚上,严志和也在地上烧起柏枝,小屋里充满了柏汁的香味,又抱了一捆芝麻秸来,撒在地上。江涛问:“爹,这是什么意思?”严志和说:“这个嘛,让脚把它们踩碎。取个‘踩岁’的吉利儿。”

    涛他娘点着一把香,虔诚的举过头顶,又低下头默念。把香一炷炷插在门环上、谷囤上、灶台上、牛槽上。提着灯笼,点上蜡碗,烧了纸箔,磕了头。

    听得有人推门,江涛忙去开门,抬起头一看是严萍。她今天穿着黑绒旗袍,打着纱灯。进门就说:“乡村的大年夜,真是热闹!”

    江涛接过灯笼,说:“萍妹子,怎么天黑了才来?”严萍说:“大年夜,再黑也是明亮的。到处是灯笼火炮。”

    涛他娘把严萍推到柏火旁边烤着,在地上放个小炕桌。严志和说:“萍姑娘!江涛到了你家里,好吃好喝儿。你到了我这茅草屋里,粗茶淡饭你也吃上一碗。”又对涛他娘说:“快给萍姑娘煮马齿菜馅饺子,她们在城里,是吃不到的。”涛他娘说:“请都请不到的。”她把血糕、猪头糕、灌肠、萝卜缨儿大饺子,摆在小桌上。江涛烫上一小砂壶酒,劝父亲喝。

    严萍说:“不用请,我自格儿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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