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功夫不大,孙振邦回来了。他上身穿上了一件带大襟的夹袄,腰里扎上了一条日本的挺硬的布腰带,手里拿着一支二十四响的大撸子,怀里还揣了两个木把的手榴弹。本来他就是个矮胖子,这一打扮显得更矮更粗了,走起来更显得腿不赶劲。齐英看着他进来,不觉抿着嘴儿微笑了一下。可是孙振邦他那一向是平静的面容仍然是那样平静,见齐英一笑,他不动形色地说了句:“笑我!别瞧样儿,能拿住耗子就是猫。”
说话间李金魁叫着四个民兵来了。这四个民兵都是谁呢?还是帮助找史更新的那四个:长江,东海,楞秋儿,李柱儿。这四个人别看年轻,每个人的故事都够说会子的。他们四个都是刚够民兵的年龄,都当得不久,可是现在就是小李庄民兵队的四根支柱。虽然他们已经累了一天,现在正在赶挖地洞,可是李金魁一叫,他们就又都忙着来了。
齐英跟这几个民兵都不认识,进屋之后,李金魁介绍说:
“这是咱们区委会的齐同志。”你瞧:他们四个还真是象受过军事训练,一起来了个立正,很自然地站成一个横列,排头是长江:细高个儿,白脸儿,尖下颏儿,头顶有点尖,弯眉细眼,就象个白面书生。齐英一看他,他把嘴儿抿住直想笑。
第二名是东海:比长江稍稍矮一点,略略儿的胖一点,红呼呼儿的圆蛋脸儿,蒜头儿鼻子,一对滚圆的眼睛郑重其事地看着齐英。第三名是楞秋儿:他和东海的个头差不多,就是比他长得猛壮,他是个四方脸盘儿,黑呼呼的,单眼皮儿,两道立眉,脸上紧绷绷的,带着个楞劲儿。
最后一名就是李柱儿:他是个小巧玲珑的身体,一对不大的圆眼儿凸凸着,鼻子尖儿往上翘着,五官的距离都挺近,齐英跟他握手之后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对着齐英一缩脖儿挤了挤眼儿。
齐英看了这四个青年民兵,嘴里不住地称赞,不由得问了一句:“你们从天黑以前到现在还没休息哩吧?”楞秋儿说:
“休息不休息的不要紧,今儿把我饿得够呛!”李柱儿说:“今儿黑夜就饿不着了,你看看。”他拍着肚子,原来他在怀里揣上了两个窝头。东海隔着楞秋,在后边用脚尖儿踢了一下李柱儿的大腿:“一会儿分给我点儿吃。”长江轻轻地用胳膊肘儿一顶他,小声地说:“我这里有。”齐英一面给他们布置着任务,看着他们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把摆迷魂阵的计划大致地对他们说明了,立时就要动身走。楞秋儿有点不满地说:
“又是干这个,我当真参加战斗去哩。”齐英说:“你们愿意参加战斗啊!”李柱儿说:“当然愿意啦!老不参加战斗,多咱能背上‘三八盖儿’啊?”说着把他那支老套筒子枪在地下一杵:“这破枪我早就腻歪了。”东海说:“甭忙,早晚有背上的时候。”楞秋儿说:“敢情你沉住气了,边区造儿的马四环儿嘎儿嘎儿地使着。”长江接过来说:“你要觉着边区造的马四环儿好,咱们俩换换,把你的大联珠给我,我还愿意听那个水音儿哩。”来到大门口了,他们四个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说着。直到李金魁“啾”了一声,把李柱儿敲了一手指头才算止住了。开开大门,孙定邦先出去视探了视探,齐英他们才走了。
孙定邦等齐英他们走了,把大门上好又回到屋来,这功夫天就过夜了。他走下地洞,看见挖洞的挖得还欢着哩,他觉着娘太疲劳了,就劝她回炕上睡觉。大娘向来是不愿意自己休息叫别人干活的。孙定邦知道她这个脾气儿,于是就让志如、小虎跟着一块去睡,谁想到她们俩对新开成的这个地下小屋子还没有新鲜够,再加上喜欢和林丽在一块儿,所以非在洞里睡不行,也没有铺被褥,在光席上一躺就睡过去了。
孙大娘可是嫌这里边又潮又窄憋,所以她独自一人回了屋去。
孙定邦这时候才仔细地问了史更新的伤病情况。史更新这一阵儿精神是好得多了,说话也有了点劲儿,他总是说着:“放心吧,死不了!”可是他的伤口化脓挺严重,体温挺高,出气也粗。林丽说:“得想法弄点儿药,没有药是不行的。”听她的话音没有药治,史更新的生命还是有危险!不过她竭力不让史更新感觉到这一点。这个问题当然使孙定邦不安,因为在这个时候找药是困难的。
这功夫孙定邦真是感觉着应该解决的问题太多了。先不要说更大更严重的问题,就拿林丽来说,她怎么办呢?要不要让她回家去看看?去又怎么样?不去又怎么样?丁尚武走不走?不走日子长了怎么着?这些人吃饭的问题如何解决?眼看着吃盐都要发生困难。史更新的伤病要好不了可又怎么办呢?……
这些问题把他的脑子都快搅翻了!虽然他已经很疲劳很困倦,可是他的眼皮还象拿棍儿支着似的,于是他趁这个机会就和林丽、丁尚武谈起话来。林丽是坚决不回家的,可是她想跟她的母亲见见面。丁尚武不打算很快就走,一来他觉着没有地方可去,二来他总是“惦记着”何世昌……只是当着林丽的面他没有说出。他们几个正在谈话的功夫,孙大娘又走下地洞,叫了一声:“定邦……你来,有个事。”孙定邦马上就跟着出洞来到屋里。
原来,孙大娘并没有睡觉。她干了什么呢?按照她的习惯,拾掇拾掇这儿,归整归整那儿,最后在临睡前又烧了三炷高香。本来,有很长时期她对烧香不认真了,就是从最近几天以来,她才又每晚不拉。但是,今天她烧完了香也没有就睡觉,她还要检查检查大门上好没上好。就在这当儿,她听到东北边响了一枪,这才忙着叫孙定邦。孙定邦一看她在院里站着,于是走到跟前问:“娘,你怎么还不睡觉?叫我干什么?”大娘说:“我听着东北边枪响。”孙定邦急问:“你听着象在哪儿?”“我听不出来,反正是东北边,不象近处,可是听得很清。”“你听响了几声?”“我就听见了一声,不知道我叫你的时候又响没响。”孙定邦说:“你睡觉去吧,我再听听。”大娘这才进了屋去,孙定邦听了一会儿任什么也听不见了。他还是不放心,于是他爬上房去,向东北望着,仔细听着。
孙定邦为什么听说东北边响了一枪就这样注意呢?这是因为枪响的地方正是齐英他们去的地方,估量着这功夫早到了,情况到底怎样也弄得差不多了,在这个当口响起枪来,孙定邦怎么能够不注意?那么,这一枪究竟是不是齐英他们那儿响的啊?就是的。原来,齐英他们在大沙洼的边上、流水沟的沿上、柏树坟里布置了第一阵。李金魁拉着解文华向着柏树坟里走。解文华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文章,他只是嘀嘀咕咕的害怕。因为鬼子、汉奸常在这儿杀人,八路军也在这儿毙过汉奸。因此,他就更怕得不得了。
一路上走着,他老是央求李金魁饶命,李金魁可是什么也不回答他。将接近坟地的时候,有两个地方在暗中问口令,他觉着是过了两道岗哨,把他更给弄糊涂了。他心里纳闷:这是哪儿来的这么一股子八路军呢?怪不得李金魁说他不能作主,得请示上级。看这来头,人还是少不了……他正在纳闷,走进了柏树坟,来到一棵大柏树底下,李金魁把他止住说:
“到了。报告大队长,解文华来了。”他注意一看,贴着树身子的一个人向他挪动脚步,看得出他是全身武装,手里提着盒子炮。心里话:大概处理我的人,就是这个大队长了,今儿我是死是活就全在他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