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娟子,”母亲的泪水在眼眶中游动,见女儿醒过来,忙再用羹匙把温开水送进她嘴里,“娟子,妈在这里。”
屋里的人们都松了口气,默默地围拢过来。
娟子连喝了几口水,完全苏醒了。她看清是躺在自家炕上,母亲、弟妹和好多人都围住自己,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一发现玉秋,忙问:
“玉秋哥,宫少尼那、那坏蛋……”
“你放心,抓到了。”玉秋忙答道,“大婶告诉我你从区上没回来,很不放心。我领着人去迎你,过了西山听到枪响……赶找到地方,见你倒在树根下,昏过去啦。宫少尼已被你打中一枪,死过去了……”
“死了?”娟子吃惊地问。
“不,是昏过去了,心窝还有气。我们把他弄回来,这会在学校里押着。”
“那就好。天亮审问他……”
王柬芝闻讯大吃一惊,象凉水浇身,骨头都麻了。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把抽到半截的烟狠狠摔掉,跳上凳子,开开箱子,拿出一支手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揣进腰里,回身就想向外走:逃吧!唉,愚蠢哪愚蠢!想不到大事坏在轻举上面……他突然停住:要沉着!不到山穷水尽,是不能退却的……
王柬芝悄悄来到学校里,见教室外面挤着一大群人,在吵吵嚷嚷地纷纷议论着。只听王老太太对一个中年女人说:
“唉,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谁晓得平常那末好的先生,会是个汉奸!”
王柬芝浑身一震,刚想走开,忽听那中年女人叹息地答道:
“是啊!咳,幸亏娟子那孩子壮,不然早没命啦!听说还有一个坏东西,叫她放枪打死了。真是……”
听到这里,王柬芝心里一松,长脸抽搐了一下:“好哇,只剩这一个还好办……”想着推开人们向里走,一面大喊道:“这、这还了得!我平时拿他当好人,原来是、是个汉奸!
我……”
人们见校长气恨得发抖,都尊敬地让开路,叫他走进去。
王柬芝一看,宫少尼满脸是血,浑身泥血沙土糊在一起,躺在那里象条死狼。
宫少尼听到王柬芝的声音,把青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
两个看守的民兵,在给人们讲着他们怎样找到娟子,怎样把宫少尼抬回来的情景……有一个拿着从万守普身上搜出的一把雪亮的小尖刀,另一个握着一支电光闪闪的日本式小手枪,在人们眼前晃着,得意地说:
“哈呀!这玩艺跟黑石头一样色,咱们找了好半天,嗨!
它在石头缝里呐。哈,……”
王柬芝觑着手枪,计上心来,抢前一步,气得发疯似地指着宫少尼大骂道:
“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卖国的汉奸!我恨不得喝你的血,扒你的肝。”
王柬芝越骂越火,冷不防夺过民兵手里的短枪,人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当当两枪,随着惨叫声,宫少尼的脑袋开了花。王柬芝靠在墙壁上,声泪俱下地嘶叫道:
“气死我啦!想不到在我的学校里会有这号坏人,叫我怎么有脸见人啊!”
当“打死了!”的声浪在人群里沸腾起来的时候,王柬芝突然变得惊恐万状,浑身颤抖着说:
“什么?打死啦?我把他打死啦?我一生一世别说杀人,连只鸡也没杀过呀!都是这强盗逼的我呀!”他哭了,哭着说着:“我糊涂,我随便打死了人,我糊涂!”
他的哭声激起了人们的同情,那些单纯正直而又处在紧张时刻的人们,谁也没注意到他用那支枪的熟练动作,人们反而劝他不要害怕,说他作的对。人们钦佩他的勇敢行为。因为这正符合了他们那复仇的激动心情。他那认真的做作,连干部也觉得他是为了学校和自己的名誉,一时出于激愤,才失手打死宫少尼,谁也没想到他与宫少尼有什么瓜葛。
杏莉一阵风似地跑到家里,从背后猛抱住正在做早饭的母亲,气急得脸儿都红了:
“妈呀!你快去,快去看哪!娟子姐被打坏啦!是宫少尼打的……妈,快去呀!”
她母亲听完杏莉简短急促的叙述,可吓昏了,忙问:
“那,那宫少尼呢?!”
“他呀,叫我爹打死啦!”
天哪!是真的?她几乎不能相信,哪会有这种事呢?但她知道女儿从不撒谎,她忽然有说不出的喜悦——再不受这野兽的奸污了!她一阵心酸——感激娟子!她立刻收拾一包东西要去看她,可是她又突然怔住了。
“走呀,妈!你怎么停下来啦?”杏莉哪知母亲的心?!
她摇摇头。她怕见到娟子。她有罪,她对不起人。这里面不也有她的一份罪过吗……她把东西塞进女儿手里,颤声地说:
“莉子,快送去。妈,妈要做饭,不,不去啦……”“我不去!”杏莉不高兴地扭过身,“做饭有什么要紧?人家娟子姐身上受那末多伤,你没看看,脸煞白煞白的,头上身上,到处都是伤……妈,你……”
杏莉母亲一低头,眼泪簌簌掉下来,她忙用衣袖去擦。杏莉看妈哭了,也就不说下去,提着包裹说:
“那好,我先送去。妈,你一会可要来呀!”说着就要走,母亲却拉住她:
“莉子,你爹打死宫少尼,听到人家都说什么来着?”
“听到了,妈!人家都夸他不讲亲戚私情!”杏莉很高兴地说,停了一下又补充道:
“就是娟子姐说,她为想抓个活汉奸,费了好大的事。她说该审问审问宫少尼,看他有没有一块的……”
“一块的?!”她惊吓地重复了一声。
“是呀,说不定还有其他的汉奸……”
“哎!你、你快走吧!”
杏莉母亲看着孩子走出去,头嗡了一声,一腚坐到石阶上。
她明白了王柬芝为什么杀死宫少尼。天哪!这王柬芝是多末阴毒啊!
她想去把一切告诉娟子,把这窝狼都除掉,就是她死了也甘心;可是不行,王长锁呢?杏莉呢?也都得死去啊!不能啊!她的心象有刀在铰,象在油锅里煎熬。她整夜失眠,暗暗哭泣,就连自己的女儿也对不起啊!
她诅咒王柬芝他们快被八路军抓住,杀死!这样,他们就可以悄悄地活着,多多为抗日出力,赎回自己的罪愆。可是老天爷就象有意为难,王柬芝不但不死,反而越来越成为红人。她不知道八路军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看不透他。王柬芝似乎是个不可推倒,不可战胜的巨人。
这一切使她愈陷愈深,愈矛盾,愈恐怖,愈彷徨不安——渐渐集成一种巨大的惨然的阴暗力量,象一把钳子卡住她那细瘦的咽喉,她时刻有被窒息的可能。
她在死亡线上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