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原来从山下顺路走上一个人。那人肩上背着钱搭子,低着头走得很慢,可是一步一步走近那大岩石了。
娟子一阵紧张:她已来不及先抢上去,如果晚了一点,行人就要遭害。
“站住!”娟子见那两个家伙正要向路人行凶,断喝一声。
接着就猛冲过去。
这一喊把那三个人都惊住了。但那暗藏的两个家伙很快醒悟,冲过行人身旁,向另一座山上跑去。
娟子没马上开枪,因怕打着那个行路的人。等她抢过来开了两枪,已经打不中逃跑的人了,不单是草木太稠,就是手枪的射程也有限啊!娟子紧追一阵,茫茫的深山一点影子也没有。她知道再追也是白费力气,就折转回来,迎面碰上那行人。
“长锁叔,是你?!”
“啊,娟子?!”
两人几乎是同时叫起来。娟子擦擦汗说:
“真糟糕,就差一点,让他们跑了。叔叔,你是上哪去的?”
“唉,赶集啊。娟子,这是劫道的杂种吧?咱这地方这二年可少见呀!好险呐!其实咱有几个钱?”王长锁余惊未消,茫然地说道。”
“劫道的?倒是少见……”娟子有些怀疑地重复一句,又关切地问:“叔叔,赶集怎么这末晚才来?”
“唉,今天本来不去的,后来校长叫去买点东西。娟子,你上哪去,回家?”
“嗯。”娟子点点头,“是到咱村有点事……”
“噢!”王长锁刚从惊骇中定下心来,但又象被什么突然惊醒,打断娟子的话:“娟子,回家再说,我要快点去了。”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叔叔,晚上回来可要小心些啊!”娟子大声嘱咐着。可是瞅着瞅着王长锁的背影,她心里就涌上一阵又是不满又是惋惜的情绪。她放慢脚步走着,想着不久前的事……
敌人上次血洗王官庄,曾引起人们的一度怀疑。敌人为什么能那样有计划地来找兵工厂,那样突然地袭击呢?是不是有敌特作内线呢?
区上派刘区长和妇救会的干事玉媛来调查,结果什么也没发现。被敌人抓住的干部都被杀害了,参议员王柬芝是英勇不屈的,群众亲眼见他被王竹打昏,而后又寻法从敌人手中逃出来,并被打得头破血流。他家的房子也被敌人烧毁几间。另有个怀疑点是一家富农成份的伪军家属。这家人的表现倒是很顽固,可是谁也没见那伪军回来,家里只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几岁的孩子,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
刘区长回区后,留玉媛在此继续了解情况,开展工作。村里不知是谁起的头,风言风语地传出了王柬芝的女人和长工私通的事。
村里人听说出了这种事,一个个都气愤异常,依着几个急性子的干部的主张,马上就要开会斗争他们。玉媛觉着这事传出来的突然,又没有真凭实据;再者王柬芝是个开明士绅,杏莉母亲思想又不开窍,很少出门,万一斗错了,有个三长两短就糟了。玉媛一面劝说干部们继续深入调查,一面把情况汇报到区上。
区里研究一番,觉得这事情很蹊跷。王长锁是王柬芝家的老长工,要真是跟杏莉母亲有私情,按理应该是早就勾搭上了,决不会是王柬芝回来以后才有的事情。那末,王柬芝回来后他们一定会更谨慎小心,为什么村里人早不知道,而现在忽然发觉了?为什么又偏偏赶上在调查敌特活动的时候,传出这种最易激愤人心的事情来?为什么这两个常被人看做最落后的人,会冒着生命危险抢救母亲?这究竟是他们真有私情还是有人别有用心地想诬害他们呢?
一连串的问题一时无法澄清。当玉媛继续了解几天依然弄不明真象时,区里就决定派区委委员、妇救会长冯秀娟回来调查处理这件事情。
娟子到村后找着玉媛谈了一下情况,就打算到王柬芝家里看看杏莉母亲的动静。
杏莉母亲痴呆呆地坐在锅灶前的小板凳上,手里的烧火棍无目的地划着地。灶里的火快着出来了,她忘记向里填草,跳动的火苗,映着她的脸。脸,憔悴而枯黄,面腮塌下去。眼窝带着乌青色,眉毛紧锁着。住了很久很久,她才动了一下身子,深深叹息一声,把草填进锅灶里,又发起呆来。
他们由于同情和热爱,又被事实所激动、感动,煞费苦心地冒着生命危险救出母亲。可是事后又怕起来。王柬芝在鬼子面前做假,不光掩住了他的罪行,村上好多人还夸他骨头硬。这条缠在他们身上的毒蛇,越来越摆不开了,要是他听说他们参加营救母亲的活动,会怎样摆布他们呢?!
出乎他们的意料,王柬芝对这件事情好象并不看重,只是对他们说:
“好哇!你们好心救了一条人命,有了功,现在可以去自首啦!把你们自己的丑事,还有知道的关于我的事情,一块都说给干部们听听吧!”王柬芝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咬着牙说:
“哼哼!别做梦!共产党不会为你们救出个老太婆饶了你们。当汉奸是一律要活埋的!你们就没看到我哥的下场!你们跟我是一样的人,说出去了我王柬芝要掉头,可你们也别想在人世上待!再说,我王柬芝是八路军的红人,县参议员!凭你们就可以告倒我吗?哼,不那末容易吧!而你们的奸情……”他望一眼杏莉母亲那有些显形的身子,“人家要是知道了,谁不骂不吐你们?谁还会信你们的话?”看着两人的惊吓神色,他又转换口气,说:
“不用担心,我不想害你们的命。想想看,我王柬芝哪一点对不起你们?我也没想要你们干什么事,你们想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过下去。我早说过,我是外面的人,家我是不要的,这还不都是你们的吗?为人吃喝一辈子,还上哪去找比这更好的事呢?”
王长锁和杏莉母亲,能冒生命危险去救一个他们热爱的人,可是在自己预先知道他们要以当汉奸的罪名死去时,就颤栗起来,畏缩起来!生命线又在他们心上抽紧了,他们立时骇然失措地把它死死抓住,不敢有一点松心。同时,为维护在他们的心灵上认为是最高贵的野性的爱情关系,使它不受损害,不受沾污,他们无论如何不能让外人知道,不能使他们的纯挚私情受到羞辱。他们为了保存私欲的爱情,王长锁可以出卖灵魂给汉奸当腿子,给王柬芝到外村送信进行联络,愈陷愈深地跌进泥沼里。他自己深负内疚,受着良心的责备,可是他没有别的法子,只是昧着良心,为他的女人活着,为他孩子的母亲活着。杏莉母亲就本身的痛苦来说,她比王长锁更惨重。她不单是为王长锁当了汉奸,和他一道受着良心的责备、悔恨的煎熬;更加一层,她为了他又遭受过宫少尼的奸污,把她自认为是对王长锁——她孩子的真正父亲——的圣洁爱情破坏了,把她的母性的纯良贞操彻底摧毁了,使她面对着最爱的人也感到身负重罪。可是,她这都是为着保护他、他们的爱情和他们的孩子啊!就这样把两个人完全缠在一起,为了保存共同的爱情不惜牺牲了一切。这种爱情关系已经和他们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了。
他们刚上来希望这样偷生下去,然而良心又使他们不能安于这种在阴暗处的伤天害理的生存,那些被敌人惨害的人的血淋淋的尸体时常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心就颤悸起来,越发觉得王柬芝象只狼一样时刻张大血嘴在等着他们,就象等待一只绵羊一样。杏莉母亲躲避着王柬芝,到母亲家去串门,她含糊地向母亲探询着什么。可是由于她胆怯恐怖得厉害,话说的含糊得使母亲听不懂,也无从知道她的心事,为此,杏莉母亲也得不到什么。可是她的心里已经在一天天增加着冲出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