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六
“你走你的,孩子留给我,我养着她。”母亲象早就决定好了似的,断然地说。
“妈,这怎么行?她要吃奶啊!”娟子非常惊异。
母亲笑笑,很平静地说:
“能行。你大妈生下你德贤哥半年就去世了。我那时刚过门不久,还没有你,也没有奶水。他饿了,我就抱着去找人家几口奶给他吃。这究竟不行。我就尽心用汤水喂着,把他养活大了。唉,谁知他大了也被害死,真不如叫他那时死去好,孩子也少遭些罪。”母亲有些悲戚,忙转过话题说:
“去吧,过去的事不说了。菊生也三个月啦,好想法子。
叫你爹明儿赶集买斤蜂蜜回来,也试试看看。”
母女俩就这样商量好。到第二天晚上,娟子给孩子吃饱奶,送给母亲。她向孩子说:
“好孩子,就吃妈最后一次奶了,跟姥姥睡去吧!”
孩子吃饱了,很快被母亲搂着睡去。半夜里醒来,她哭着找奶吃。母亲把准备好的用麦面和着蜂蜜烙的饼嚼着喂她。可是她把小舌头一伸,全吐出来,怎么也不吃,大哭乱抓。母亲穿好衣服,把她抱到院子里,来回走着,一面哄一面逗,指星星望月亮地引她看。菊生却越哭越凶,声都哭哑了。
娟子听着心里难受极了,走出来说:
“妈,你快歇着,孩子给我吧!”
母亲决断地吩咐:
“快睡去吧!不用管。熬过这一关就好啦!”
娟子只得回来,躺在炕上望着窗户,听着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下去。母亲的脚步声也越来越缓慢沉重了,一直到天亮,她还在外面来回地走着。
平时母亲不让娟子母女俩见面,使孩子对妈妈陌生起来。娟子的两个乳房,胀得鼓鼓的,象快要爆炸一样,痛得厉害。一不小心碰上它,白皑皑的乳汁就直刺地射出来,胸前衣襟都湿透了。被风一吹,加上衣服的摩擦,更痛得慌!可是母亲吩咐她千万不要向外挤奶汁,不然是断不了奶的。
一连三四夜,闹得全家睡不着。母亲两眼挂满血丝,眼圈变成青黑色。仁义和娟子都失去信心,说是不行了。秀子、德刚更是嚷嚷不休,埋怨被闹得睡不着。
“妈,你快送给姐姐吧!哭的人家整夜睡不好,明早还要上学呀!”睡觉前,秀子叫嚷道。
德刚正要应声附和,母亲却先开口了:
“呀!可真还是干部哪,儿童团长到底会说话。你妈是为的什么?说我听听呀!”
秀子被问得红了脸,还不服气地说:
“俺知道是为革命。可是办不到的事也不能强作呀!谁听说三个月的孩子没奶吃会养活来?咱没听说过……”“你快睡你的吧!”母亲插断女儿的话,“非要前人做出样子的事才能办吗?路是走出来的,辙是轧出来的,谁都不从新的开始,那还跟谁学呢?”
“那看你的吧。根本不行!”秀子没敢大声说,悄声地咕噜看,用被子蒙上头……
已经是第五天了。大家商量好,再不行只好寻别的法子。
母亲没感到一点自身的痛苦,虽说她实际上是最痛苦的人。她抱着一天比一天轻的孩子,看着她瘦下去的小脸蛋,非常心疼。可是她更不能使女儿留在家里,不能让她把孩子送给别人!
临睡前母亲把孩子喂得饱饱的,菊生蘸着蜂蜜吃得也很甜,可就是每到夜里不好哄,非要奶吃不可。菊生安静地睡到大半夜,又醒了,用头乱撞,想找奶吃。她姥姥却一点没有睡,随时在准备照抚她。母亲把她抱起来,“噢——噢——”地拍抚着她。她却又哭开了。
怎么办呢?母亲真作难啊!娟子又在西房间叫起来:
“妈,不行啦……”
“你不要过来!”母亲说她一声,就又喂孩子。
母亲把嚼得稀烂的甜饼吐在食指上,向菊生嘴里送。母亲的手挪晚了点,菊生猛然衔住她的手指头,象吸奶似地咂着。母亲心里忽的一亮,想起把自己那已回去四五年的奶子给她试试吧,没有汁使她衔着不哭也好啊!
菊生一衔到奶头就不哭了,用力地吸着,想是几天没吃奶而高兴了。可是一发觉这不是那个丰满饱汁的奶,干吸不见水,就又吐了出来。
母亲再把奶头塞进她嘴里……这样三番五次,菊生就衔着姥姥的奶头睡去了。
第六夜大家都安静地睡了一宿好觉。
又过两天,娟子提着小包袱,愉快又免不了担心地告别了父母弟妹,亲吻一下孩子,回到她的岗位上去了。
苏联红军打垮了德国法西斯,希特勒无条件投降的消息,飞快地传来了!
街上贴满各种色彩的号外,墨渍未干的大字,在庄重地向人们闪耀着亲切激动的欢笑!
青妇队扭起秧歌;儿童团唱起歌;民兵队演出“活报”;
欢呼的游行开始了。
“希特勒”仰躺在被人们抬着的椅子上。他的头发是干黄的包米缨子做成的,高鼻子是豆面染上紫颜色捏起来的。他胸前敞开,猪肠子用气吹起盘放在他肚子上,喷上红色,当中插着一把刀。他身前贴着一张白纸条,朱笔大书:希特勒自杀!
“墨索里尼”跟在后面,他的“老婆”和他并排挨着。他们被反绑着,跪在抬着的桌子上。身后有两个威武的红军战士,端着闪光的刺刀。
最后,一个头顶太阳旗、留着仁丹胡的矮人,骑坐在一棵长杉木杆子的尖端,他身后写着:铃木!
走不远,“墨索里尼”就沮丧地喊道:
“墨索里尼就是我!”
他“老婆”接声哭叫:
“我就是墨索里尼他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