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黑纹闪过,苏瞳已轻盈地落在草滩边界,风还能带来不远处方巾男子的咆哮声。她摇摇头,嘴角勾起了浅笑。
傲青呀,傲青……说是乖乖蹲着,我看还是会惹出些什么妖蛾子来。
一边摇头,苏瞳一边伸足踏入环绕草滩而流的生死水里,在她足尖即将接触到水面的刹那,水面突然荡漾起浅浅的波痕,一浪大过一浪,而后一艘由蒲草编织的简陋小船,便凭空出现在水中,恰好接住苏瞳的莲足。
这才是属于她自己的船。
在遇见不死鸟后,便留在黄泉里,时时等待她的召唤。
比起之前苏瞳在虎河捡起又重新修补的巨船,此舟实在是轻薄简陋得可怜,不过它的每一个编织中,都夹杂着苏瞳的道念与气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
现在她有些明白,当年不死鸟为什么要叮嘱自己,将草船留在河里,因为此物,便是修生死道的仙者,入道之痕迹。
从简陋到精美,从渺小到浩瀚,世间雄伟壮丽者,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滴水成江海,石沙积险峰,一步一印,这草船终有一日,会成为渡浪的巨轮。
“走,去寻白蝶。”
神识范围之内,还能捕获到白蝶身上淡淡的气息。苏瞳一步踏上自己的草船,船因承了她的重量,立即下沉一半,而后发出“欸乃”声响,摇摇晃晃地朝河道驶去。
此刻苏瞳的衣裙是轻盈的,在彼岸花红裙外罩着云色的香菱纱衣,减淡了红裙的凌冽,多了如烟的柔和。
若是世人见到这样一位渺渺的仙子,必然会惊讶得合不上嘴巴。因为这里的水路,不同于真仙其它任何地方,叶不能浮,鱼不能活,凡是仙宝落入水里,也会如遇到强酸一样迅速腐蚀一空。
而她却乘着一只草船,逍遥恣意地流连越波,脸上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一道目光,浅浅落在苏瞳的肩膀上。
又是这个……
苏瞳皱了一下眉头,在初见白蝶时,她也有过同样的感觉。
是什么人,在偷窥自己?
苏瞳抬头,朝云中望去,只是抬头之间,那不自在的感觉又迅速地消失无痕。
她紧了紧自己在风中蹁飞的衣摆,继续逆浪行走。
白蝶行于泽间,快得像一阵风,那断了的白绫,在她手中依旧舞得风生水起,在狭窄的河道上架起一座又一座弯弯的白桥,有此残宝渡河,不需迂回辨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乱她奔跑的节奏。
此刻这孤独的少女,并不知道有人在不远处追逐自己的脚步,她只是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将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没有人知道,这种沉重的表情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少女纯真的脸颊上。
咦?
跟了一柱香的时间,苏瞳突然感觉到了些不同。
在她神识范围之内,那些窸窸窣窣的人影通通消失无踪了,之前为了躲避他人的视线,在跟随白蝶的同时,她还会择路而行,然而现在放眼望去,四周静谧无声,天空变得越来越高旷,同时草船下的河道也开始变得宽广。
一只莲舟,轻盈地从她的眼前飘过,打着旋儿,消失在波涛的那一头。舟上似乎坐着个失魂的公子哥儿,可惜船行太快,苏瞳并没有看清那人的面容。
“居然跟到了黄泉中!”苏瞳低声自语,对白蝶的最终目的又有了些许好奇。
虽然停留鬼门的时间不长,可是她也从白蝶和旁人的话里听出了个大概,活着的人一般只敢徘徊在鬼门水泽四方勘悟生死两界间弥漫的生死气息。
是以鬼门水泽内秘宗林立,活死人泛滥。
但一旦迈入黄泉的地界,那些什么秘宗强者通通都是扯蛋,只有真正被生死之道接纳的仙者,与特殊的活死人,才能以除莲舟逝者之外的身份,在此游历。
白蝶,为什么可以自如步入这里?
草船转了一个弯,河水开始变得十分湍急,苏瞳飞速俯冲时瞥见崖上立着一朵盛开的白色裙花,于是控船靠了岸边,无声地跳上陡峭的岩壁,无声地朝前走去。
不想惊扰白蝶,她保持不被对方察觉的距离,默默凝视她的背影。
傲青说得没有错,虽然在往生再见,拥有相同的魂息,玉卮与白蝶,也注定不再是同样的人。
在第一次留恋黄泉却久不见师傅身影时,她放下过。
在看到玉卮以残翼逆浪而行,默默在黄泉守护自己时,她再次彻悟过。
她之所以对白蝶心念不放,并不是执着于想要挽回些什么,而是对于她这个未亡者来说,若不做些什么,实在难以获得自己内心的平静。
“来吧!”
站在崖前,白蝶张开了自己稚嫩的双臂,只有在这一刻,她的眉目才是舒展的,白皙的小脸下泛起了红润的颜色!
大风将她裙子卷起又张开,扯出花朵般的形状,将她长发揉碎,剪在长空。
千帆莲船从崖下掠过,密密麻麻的船身上,坐卧着的是目光空洞的逝者,其中有老有幼,有男有女,通通挂着恹恹的表情。
无数张陌生的脸下,隐藏着的是无数曲折的人生与故事,有的甚至没有来得及被人传颂,便尽化在黄泉翻腾的白沫之中。
白蝶在呼唤……
呼唤什么人的到来。
苏瞳的目光本是平静的,却在白蝶张开双臂的那一刹那,有了跳动的波痕。
不……不会吧……
“快来!快来!”从怀里掏出出卖苏瞳换来的符纸,白蝶发出急切的呼声,纸符被她高举在风中,抖动时发出沙沙声响。
在她的等待中,一艘平凡无奇的莲船,竟脱离了千帆汇成的巨浪,吃力地朝着崖边靠来。哐当一声,靠了岸。
这……
苏瞳情不自禁上前几步,好在白蝶此刻也在忘我的状态,根本没有听到苏瞳混合在风中粗重的喘息声。
这是……小莲啊!
无论过去多少年,玉湖众师姐妹们的一颦一笑都从未在脑海中模糊过,特别是与苏瞳感情最深的小莲,在看到莲舟中那张苍白容颜的刹那,苏瞳的泪水差点从眼眶里喷出来!
小莲!小莲!我是苏瞳啊!
再也不管白蝶如何,苏瞳扯起裙角便拼命向前跑去,可是与此同时,她足下的绿岸也开始无限地延长,她越是努力,便离崖顶越来越远……
每一个初到黄泉者,站在岸旁,都能等到此一生,与自己最有因果情仇的逝者。
但这份生死重逢的殊荣,就算是被黄泉大道接纳的人,一生也只有一次。
现在了却的,是白蝶与小莲之间的因果,与苏瞳无关,是以无论她再怎么用力,也绝不可搅乱这场相逢……
一屁股跌坐在地,苏瞳脸颊上已爬满了泪痕,只有静止不动时,被无限拉长的天地,才再一次恢复它本来的样子。
“与我有缘的……就是你吗?”
白蝶好奇地盯着靠岸莲船上的女子,声音中带着许多不确定,比起苏瞳身上那种无法抑制的悲怅与思念,她更像是一个事外之人。
孟婆的汤药,洗去了她所有前世的记忆,令这魂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另外的人。
可是明明都是转生之体了,她又为何在黄泉里,引来了小莲的舟船?
一切变得无法解释,苏瞳愣了片刻,便用颤抖的手指,卷起一叶蒲草,轻轻地放在了耳边。
“你……是谁?”
面对呼唤自己的白蝶,小莲的表情也是生疏而谨慎的,她努力搜寻着自己一生的记忆,可是记忆里,却没有任何一人可与眼前的少女重叠在一起。
最可悲的重逢,大概就是现在这样的场景。
逝者与生者不可对话,这样才不会泄露生死的秘密。
她们一个记得玉卮,却不识白蝶。
一个早已转生,什么玉湖啊,什么瑶池啊,什么小莲啊……记忆都丢在了忘川下。
明明心中曾都有怒浪一样的感情,可是忘记了,与说不出,便令二人的目光,止步在疏离中……
“嘘……”白蝶突然将手指,比在了自己微微泛白的唇前。
“我听不见呢……你们每一人的声音。”她又挠挠头,脸上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我甚至不知道,你们是谁……不过每次看到你们,我的心里,又开心又难过。”揉着自己的心房,白蝶的神情也落寞起来。
“我是鬼道族,生于黄泉里,今年十二,父母健在,族人皆长寿,理因在泉中见不到靠岸的逝者,可是在我九岁那一年,我看到了第一位莲船逝者,驻足在我的脚畔……”
舔着自己的唇,白蝶继续回忆:“那是一个很有英气的女子,在靠岸后一直在入定打坐,只是离开时,朝我微微笑了一下。当时我很害怕,于是去找族中长者,她们说这是因为我的上一世,转生前执念极深,连孟婆汤都没有完全化去某些烙印……”
“长者说,她们可以举行仪式,为我再洗礼一次,彻底洗净灵魂,可这样我是不愿意的,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上一世是谁?与那些逝者有什么关系?不过我既生来如此,便这才是真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