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达旦复苏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白饭如霜 本章:第十八章 达旦复苏

    朱小破沉默,眼睛望向天台的另一边。

    他从不知道什么是哭泣,只觉眼角湿润是因为来自不知名的露水。

    然后他问:“应该怎么做?”

    老鼠天师看着小破。半晌,终于垂下眼睛。

    这个孩子,也是它看着成长起来的。他温厚,慈悲,从无愚蠢的忧虑,也绝不无谓计较,跟一棵生活在沙漠里的树一样,干净,旷远,大气。但现在,小米想,我是不是正在把他从人间的生活里连根拔起?这是不是唯一的选择,真的真的唯一唯一和最后的选择?它知道猪哥想过。不知道多少次。

    结果那个情切关心的家伙,选择了逃避,消极地等待着,看最后到底有什么事会发生。

    无论多么强悍和纯洁的人类,都无法正视没有标准的选择题。

    如果是这样,总要有一个谁来完成这份试卷,交上去,等待命运的判决。

    它深呼吸,然后轻声地说:“杀掉阿落。”

    问到阿落的房间号码,悄悄离开那三个欢天喜地互诉离情的人与犀牛,安终于找到了阿落。

    什么门锁都挡不住安。他轻轻走进房间,孩子正在睡,神情平静但是疲倦。

    为他掖一掖被子,将空调开到一个合适的温度。床头灯温和地洒落光芒,照着阿落。安凝视他半晌,然后按多年的惯例,他打开电视,看着无声的画面,度过守候的光阴。

    如果有人问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样一个个的夜晚。靠猜测看别人故事,靠耐心写自己故事的这些夜晚。

    电视里正在播一个很老的电影,每隔二十分钟,有大约三十秒的广告。

    差不多都是同一条广告。

    生存者第二关,即日上演,敬请期待。

    安大致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似乎和他没有太大关系,毕竟阿落并不参加,他只是跟随小破而来。

    至于小破会遇到什么,他无从知道,也实难关心。

    安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电视。电影虽老,却是好莱坞黄金时代上演的重头戏,男女主角均极漂亮,情节固然是麻雀变凤凰的老套,但所谓“桥不怕旧,受用就好”,一样经典留名。

    这时候他看到屏幕上出现几个奇怪的字:下月十三号,撒哈拉之眼。

    似金似墨,在广告的快速画面切换中稳稳地占据视觉中心。

    实在是不搭边的字幕,样式怪异,色彩浓重,抢了大部分的注意力,与任何常规广告制作都不合。

    安揉揉眼睛,想起身去调一下电视。

    忽听到有人在门口问:“你能看见那讯息吗?”

    安冷静地转过头去。他记得自己进门的时候顺手反锁过了,但此刻大门却洞开着,一个光着头,其他部分全被一袭蓝色真丝睡衣包得严丝合缝的男子,正悠闲地看着他。

    安见过他,在电视上。

    生存者游戏的主办者,名字叫川。

    “有何贵干?”他冷淡地问,移步走到阿落的床边,坐下,刚好把儿子挡住。

    这充满警惕的动作落入川的眼里,他暗自发笑,慢慢走过来,盘腿在沙发上坐下,随即皱皱眉,表示那沙发实在不够舒服。

    川侧头望着电视,重复那句话:“你能看见那讯息?”

    “下个月十三号,撒哈拉之眼吗?看不见才奇怪,那一排字那么夺目。”

    川微笑摇头:“不不不,那是很特别的,必须要有特殊能力的人才能看见。”

    他打量安,眼里渐渐有激赏之色:“真是极强悍的人类,从没见过第二个。”

    做生意有他这样的风格,也是件很好的事,不用浪费时间,就像现在,对着安,开门见山地问:“你有没有兴趣变成非人?”

    看到安对“非人”两个字表现出来的陌生,他适当地换用了惯用法:“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妖怪?”

    无端端有个人跑出来,问你要不要当妖怪,恐怕最正常的反应就是大叫:“妖怪啊……”

    安没有喊出来,但他打量川的那个表情,明显是在说:“神经。”

    川从不轻言放弃,他试图说服安:“当妖怪很多好处的,长寿、活动区域更广阔、拥有超能力。”

    长寿?安暗想,生命于我已无所谓。活动区域?最好永远让我坐在家里不用出门。超能力?做杀手的第一天,那滋味已经伴随我,多少年,我都与众不同。

    川还有一招杀手锏,最后才放出来:“这孩子也是妖怪,你不变成妖怪,怎么能够永远陪伴他?”

    安脸色立刻大变。

    为所爱而盲目,是我们的宿命。

    一个没有心脏,还能自由生活的孩子,当然是妖怪,显然到耀眼的事实,却要在十几年后被别人说出来。

    听到犹不肯信,却最终哑然。

    很体贴地,凝望安身后睡得正熟的阿落,川聊起家常:“这孩子很爱睡?”

    与他眼光一撞,安心神蓦然不安,不由自主回答:“从前不,不过现在……我也不是很清楚。”说完,多少有些黯然。

    “你当然不清楚。”川点点头,一面伸出手去,一面普及非科学知识,“他适才一次性地吸取了大规模的暗黑能量,必须停止全身的活动,将血液和精神都集中到心脏部位,全力进行消解,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他伸手的方式和其他人大不一样,乃是袖子不动,肉体独行——如果他有所谓肉体的话。那透明的手臂自睡衣中蜿蜒而出,直接穿透安的身体,还在里面科学性地停留了一下,好像顺便研究了一下其结构,然后再穿过去。

    他的手落在阿落的额头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喃喃道:“夜舞天,最纯正的赤血品种。自体消化能量,有时限无上限,真巧啊!”收回手臂,顺便向安通告一个喜讯:“你拥有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人类肌体,十五年之内只要不出意外,保证每天可吃可拉,不需要和任何医生发生瓜葛。”

    他看着安的眼光,活生生是一个大收藏家莅临苏富比顶级拍卖会,看到自己追寻毕生的藏品终于出现。倘若安是一个芭比娃娃,此刻必已被他捧在手心把玩。

    “你真的不想变成妖怪?”

    安这次一点儿都没有犹豫,立刻摇头。这与诱惑无关,与理由有关——好端端的人,有什么理由去变成妖怪呢?川很尊重他的选择。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无论这瓜是婚姻还是雇佣,或者要不要变成不是人。他表示遗憾,仍然理解,十分有大家风范:“既然如此,你就带这孩子走吧,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走?去哪儿?这里有什么危险吗?安对于危险,总是那么警惕,尤其注意到川又在跃跃欲试,想再次上演凌空非礼大法的时候。安的表情更加严肃,居然让川想了想,缩回了手——杀气震慑非人,不愧是人间排名第一的杀手,凯撒之威,名不虚传。

    川走到窗边,撩起厚厚的帘子。夜色高离人间,微茫的星月似上天的冷眼。

    他沉默,倾听,美丽至极的眼睛慢慢开合,巫师要说出极恶命运时,用的便是如此表情。忽然轻声说:“我们有访客到呢。”

    果然,房门应声打开,有个人旋风一般冲进来,在地毯上跳着脚大叫:“赶快跑赶快跑,再不跑来不及了……”

    他声音那么大,阿落居然都没有被惊醒过来,其他两个却被吓了一跳,齐齐去看,来人原来是猪哥。只见他样子狼狈之极,光着脚,衣服也没穿周正,披在身上跟几片麻布袋似的,一脸气急败坏的表情,冲过去一把从床上揪起阿落,往安手里一丢,动作快如闪电,后者反应也不慢,随即接住。

    此时阿落忽然眼睛一翻,随手挥出一掌,力量极大,直冲冲打在安的心口,那神思混乱而出手无情的状况,与当初在N城丝米乐园乱斗场中如出一辙,都是在能量消化过程中的自卫本能反应。后者何曾预料到有这一下,毫无防备,即时喉咙一甜,涌出鲜血,却将阿落抱得更紧,生生咽下那口血,问:“朱先生,怎么了?”

    猪哥一辈子表情都没这么难看过,那感觉已经不是踩到狗屎的问题,而是全身心掉进了一个无比大的粪坑,而且这个粪坑还是自家挖出来的。

    他两手一摊:“我儿子翻脸了。”

    ——令郎跟你翻脸,算是家事,最多断绝父子关系好了,要不要闹到无关人等也必须回避啊?因此大家都不动弹,只有川嘴角带一点看热闹的笑容,闲闲地靠在墙角。猪哥喘匀了气,见安气定神闲地抱着儿子不动,气得哇哇直叫:“叫你走啊,小破会对阿落不利的!”

    安脸色一变,正要询问究竟,不防另一阵喧哗又卷将进来。这次是犀牛,满头都是汗水,手里还握着一把小铲子,对猪哥瞪眼道:“挡不住挡不住,我不能对小破用真空法,还是你上吧!”说罢飞起一脚,把猪哥踢得滚了出去。

    大家都竖起耳朵听动静,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五分钟后,猪哥原样滚了回来,一个鱼跃站好,对犀牛哭丧着脸道:“我看看他心就已经寒了,不行啊不行啊。”

    这两位兔起鹘落几个回合,大家更摸不着头脑。这时候轰隆一声巨响,有门的那一整扇墙都倒了下去。

    小破的身影,出现在灰尘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轰隆轰隆”崩塌的声响不断传来,酒店很快被受惊人类恐惧的尖叫所充满。被破坏的显然并不止一扇门,而是整个建筑的主体结构。像被沉重的外来物准确地撞击到要害,酒店主楼开始解体,倒下,破碎。小破很有技巧地使用了类似寸劲的手法,使建筑物的倒塌自左向右,有条不紊,显得秩序井然,但又势不可挡。

    猪哥“啊”地大叫一声,“救人要紧!”一跺脚,撒腿就冲了出去。和小破擦肩而过的瞬间,猪哥和辟尘不约而同转头,对望那一眼,看到自己在时间荒野上立下的石碑,终于来到面前。

    悬念告破,猪哥眼中蓦然充满泪水,但还是迅速地闪出去,开始扮演超级无敌消防队员的角色,将那些命悬一线的凡人们救出生天。而忠心耿耿的犀牛,也随着蹿了出去,以大罩顶飓风抵挡噼里啪啦乱砸下来的钢筋水泥,免得那些倒霉蛋一不小心就一命呜呼。

    父子一场,小破不可谓不了解猪哥,他永远不能弃弱者于不顾,在选择面前总是遵循自己的第一本能。

    窗外的坍塌声越来越大,小破心里突然再次回响起老鼠天师的话:“只有杀死夜舞天,你的力量才能随心所欲使用,这样,就能成长为达旦。”

    小破踏进了房间。

    安脸色铁青,抱着儿子退到了窗边,和川站在一起。他转头看了看窗下,冷静地估算着高度,跳出去的角度及着力点。他的威胁不但来自突然间变得极为冷酷的小破,也来自阿落——感受到有敌来犯,能量的内部消解暂时停止,转而以攻击作为宣泄。只见他四肢不断抽搐,疯狂重复着无明确目标和方向的连续击打。虽然被安的双手按住,破坏力还是相当惊人,在后者的身体上造成一处又一处的创伤。

    安对此浑然不以为意,毫无要放开儿子的意思,只是警惕地挺直脊背,脑中飞快地做着应对的打算。

    小破的来意,猪哥说是阿落。但是他一进来,第一个目标却是川。

    他问:“你不走?”

    川抿住嘴。小破问他走不走,是没有和他为难的意思。但是,他要不要和小破作对呢?目击阿落瞬间将小破能量抽离的那一刻,他已经肯定了这个孩子就是暗黑三界真正的主宰者——达旦。过去多少年,彼界的种族疯狂寻找他们突然销声匿迹的领袖,病急乱投医,也会偶尔来做一票异灵川的生意,虽然最后都不了了之,但是基本的信息川是了解的。

    本想控制夜舞天,再挟天子以令诸侯,将达旦这有史以来最强的猎物收服,从而达到控制三大邪族的目的,但主意还没有在心窝放暖,变故已在眼前。破魂的王,正在彻底苏醒,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川是一个生意人。作为生意人,估算成本和收益自然是最基本的功课。

    现在做风险评估,结论是——投资安那一方,将血本无归。

    一念至此,他立刻微微弯腰,风度不衰:“达旦大人,这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不,与你有关。”小破即刻打碎他的幻想。

    这少年的脸上笼罩着的蓝色冰霜,渐渐质地鲜明,犹如一个面具。他冷冷地对川点点头,道:“不要走远,我稍后会来找你。”

    是命令。

    ——从这一刻开始,你遵循规则,我制定法律。

    ——世界是我的游乐场。

    之后小破不再理会川,径直走向安。

    安将阿落一个大轮转甩到背后,就手将身边的窗帘撕下长长一条,将阿落绑好,然后躬身,摆出了战斗的姿势,身体表面,也有沛然的杀气流转。

    ——诚然,结果是毫无疑问的,但不尽全力地挣扎,怎么能叫我服从生死!但是小破并不准备与安战斗,甚至有点儿抱歉地望着他,轻轻说:“叔叔,对不起。”

    就在这时候,阿落睁开了眼。一直狂乱挣扎的手脚垂下来,终于安静。他软软趴在安的背上,若有所思地四下看了看。

    看到小破,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阿落自己解开窗帘带子,爬了下来。安一惊,立刻回身护住他,但阿落脚步轻灵,一侧身便跨了出去,闪到小破面前。刚说了一个“你”字,小破的手掌,已经插入他的身体。

    整个手掌,热刀切开黄油一样轻易地,没入阿落的胸膛。

    极浓黑,似有灵性的气线快速导出,自阿落的体内注入小破的血管和经络,一路向上,直到汇集在面部那蓝色冰霜面具之下,将那寒冷的蓝变得分外分外的深。

    阿落愕然地注视着那只手。

    但他没有反抗,双臂垂下,连手指都松开,全身心地放弃。

    在小破面前,他不懂得反抗,因为小破便是他生命存在的理由。

    ——大多数时候,人们不反抗,是以为那个要剥夺我们一切的人,爱过我们。

    但是在这世界上,“爱”常常就是最残忍的那个凶手。

    软软地,阿落的身体开始倾侧,却被小破插在胸膛里的手支撑着,双脚微微吊起,整个人惨烈地变白,连骨髓中的一点精力都在快速逃逸,五官收缩,变得干而皱,身形渐渐如一个缩小的蒙皮道具。

    只有眼睛是睁着的,始终凝视着小破,始终带着温情而依赖的光芒,直到死亡仁慈地到来,结束了一切的折磨。

    破魂以摄取万物的生命精华作为能量的来源。

    这是现任达旦生平第一次的体验。

    受害者,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曾经说过要保护的人。

    他还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阿落微笑着站在他家门口,手里提着蛋糕。彼时,他扬起手来,高兴地叫道:“阿落,你好,我叫朱小破。”

    阿落是第一个来自己家中做客的同学,他把自己当作唯一的朋友。他曾为自己做过精致无比的饭菜,也曾甘愿牺牲生命来扞卫自己。而现在,自己的手却插在他的身体里面,温暖,湿润,带着微弱的搏动。

    整个场景是这样的悲惨。

    安张开嘴,却不能呼喊;张开眼睛,却不能看。他是凡人,不能干涉异类事。他被小破身体周围形成的结界挡住,只能整个人贴在那无形的壁垒上,心脏不堪承受那悲哀,仿佛在成千上万次地爆裂。他死死支撑着,没有顺从人类的本能晕过去,儿子被杀的所有细节都收在了他的眼里,刻进了他的骨头里,就算到了世界末日,任谁也擦不掉,抹不去。

    他的世界,从此没有了光明。

    阿落终于死去。

    小破也不在了。

    达旦觉醒。留下些微的记忆,不足以暖身。

    蓝色光芒包裹着小破的身影,掠出了窗户,曾风华万千的酒店整个都已倒塌,只剩下这一个房间吊在空中,孤独得像个预言。

    那模糊的身影高高悬在空中。

    忽然,整个拉斯维加斯的灯光在这一刻同时黯然,天上所有的星星变得极明亮,极大,妖异而突兀,焰火般明灭。狮子星座西南角,一个从未在任何天文学资料上记载过的银色十字架闪耀出现,象征着暗黑三界打开贵宾通道,欢迎至尊无上统治者的回归。

    那身影停留在高天。

    蓝色光芒里的眼睛,越过无数的人,无穷的光华和烈焰,无数的往事与回忆,落在被毁灭的酒店前。

    那里有上千倒霉蛋,本来好端端住着,却莫名其妙受了一惊,又莫名其妙逃出生天。身处酒店外的时候,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闹哄哄地互相问,刚才怎么了,地震吗?怎么又被好大风刮着身不由己地逃了出来?但这些都不值得那双蓝色眼睛关注,他所看的,是在这沸反盈天里,远远地跪在废墟阴影里的一个人。

    那人昂着头,久久地望着恍惚的夜。

    一颗眼泪正缓慢越过眼帘,流下脸颊,落在尘土里,溅起微茫的灰。

    尾声孤悬空中的房间里,安依旧跪在阿落苍白干瘪的身体边。恍惚间,又回到了来拉斯维加斯之前,那孩子带着纯真的微笑,对自己说:“你放心,我们会回来的。”

    那时候所寄托的全身心的希望,这时候,到底去了哪里?他神魂颠倒地抬起头,看到川从不为他人动容的脸正凑过来,悠然地问:“现在你不反对变成妖怪了吧?”

    这夜真长。

    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该远去的都已经远去。

    人生转折,停止,毁灭,更新。

    往往都在一刻。

    天堂也是这一刻,尘世也是这一刻。

    只可顺应,不可回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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