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州城中一户人家,老爹正坐在屋里箍桶,儿子从屋外兴冲冲地进来了。
“爹!官府出告示,让咱们带上锹铲,都去城西乱葬岗把那里平整出来,给郓州的官儿们修官墓!”
当爹的把手里的活计一扔,愤愤地道:“那些黑了心肝的贪官,活着骑在咱们老百姓头上喝血,死了还要抠掐咱们一把?咱不去!”
做儿子的却眉飞色舞:“爹!是活埋啊!”
“腾”的一下,当爹的跳了起来,急问道:“活埋?可当真?!”
儿子满脸兴奋之色:“是真的!是真的!官府里出来的告示,是梁山好汉们贴出来的!官墓一修好,就把那些贪官们埋进去了!”
当爹的拍拍脑袋:“不对呀!梁山军师头领不是说了吗?不伤那些贪官的性命?”
儿子做了个鬼脸道:“可是梁山李助头领又说了,梁山人马固然言而有信,但若是旁人要对付那些贪官,那就跟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当爹的听了大喜:“谁个要对付那群贪官?”
儿子道:“前些天独龙岗上扈家庄和李家庄被关进了冤狱,受尽了苦楚,别的不说,光家里下人媳妇就上吊碰头了十好几个!如今他们被梁山好汉们救了出来,哪里放这些贪官污吏得过?梁山的好汉们也说了,扈家李家不是他们梁山上的人,不归他们管,这两家想干什么,梁山人马也只好白看两眼!”
当爹的听着重重点头,然后从门后扛了锹铲,对儿子说道:“走!就算是耽搁了春耕,这墓咱也帮着修定了!”
郓州城中,当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黑压压数万百姓,扛着锹铲,推着独轮车,践踏起满天的黄尘,将红彤彤的日头都遮住了,笑语欢歌中人民蜂拥向城西的乱葬岗子,那声音象山呼海啸一样。
本来郓州各处厢军听到梁山要收拾贪官的风声,唯恐梁山折腾到他们头上,想要炸营,结果一出门就看到这洪流一般的人民队伍,当场吓尿,就此龟缩起来发抖,再不敢稍动。
李助看守知府衙门,看着怒气冲宵的百姓,心道梁山得人心如此。
乱葬岗子上,郓州百姓们喊着号子,以神奇的速度硬是在这犹有春寒的地皮上刨出一个百人坑来,一车车的生石灰被推了来,在坑边待命,万众的眼睛看着这些雪白雪白的石灰,最终从白里看出浓烈厚重的殷红来。
一群群的贪官污吏和他们的家小被推了上来,看着那个大坑张开了不祥的巨嘴磨牙霍霍,现场哭声震天。
周遭的百姓们冷漠地看着这一切,最麻木的脸上这时也挂上了快意,他们这些年受够了这些蛆虫的钻蚀,现在总算等到了它们受报应的一天,纵有再慈悲的宽容心肠,也不会往这些作恶多端的畜牲们身上滥使!
岗子上,扑天雕李应白着脸拉着飞天虎扈成,只道:“好兄弟,这事只怕做不得!”
扈成在黑狱里被打得遍体鳞伤,此时全仗着妹妹扶持,方能站立。他看着李应,嘿嘿地惨笑着,血丝一缕缕地从包扎着脸上伤口的纱布里渗出来,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瓮声瓮气,象修罗一样,再不是平日里那个宽厚的青年。
“李应大哥,事到如今,你我两家,还有回头的余地吗?这世道,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铜钱成了催命的鬼。咱们防得了贼寇,却防不了官府,终究落到了这争些儿家破人亡的一天!
若不是梁山搭救,咱们两家,必然是一败涂地!我扈成是想当良民的,可这世道却没有让我做良民的环境,我还能怎么样?难道让我媚笑着去死?那是万万不能!既然这世道不给我一个说法,那我就反过来给这世道一个说法!今天这乱葬岗子上,我就用这千余人口,做我上梁山当贼头的投名状!”
听着扈成的泣血之言,李应面如死灰,半天后颓然道:“真要走上这一步吗?在登州港,我还有几条海船,不如隐姓埋名去到那里,大家跑扶桑高丽的商路,也能过极好的日月……”
扈三娘摇头道:“李庄主休怪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便是再去登州做成了富家翁,官府要动你时,你却能躲到哪里去?那担惊受怕的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宁愿今日里大闹一场,替我家报仇,也绝了自己的侥幸念头,从此安安份份地做个女贼吧!”
鬼脸儿杜兴这些天被官府刑讯逼供,追问李家金银财宝的下落,因坚不吐实,被打得血头狼一样,倒比他先前那张脸还顺眼些,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苦中作乐了。
他站在李应身边,听着扈家兄妹的话,便劝李应道:“员外,如今闹动了这一座军州,咱们必然是海捕文书上的重犯。过了今天,就是四海难容,一身无主,拖家带口的却投哪里去?倒不如豁出去这一头,便上梁山泊去,世上贪官污吏,反而奈何不了咱们,若是还幻想着远走高飞,只怕破家之祸,就在指顾之间小人受员外知遇之恩,明知今日忠言逆耳,但还是得说了!”
李应又呆了半晌,突然把脚一跺,眼里却滚下泪来,哽咽道:“罢了!罢了!我李家庄上服侍的家人中,被那些贪狼恶鬼糟蹋死了好几口,今日便算我替那些冤魂报仇吧!”
扈成、扈三娘、杜兴尽皆大喜,异口同声道:“正当如此!”
这时日已近午,扈成吆喝一声,便有梁山小喽罗们抬着几十架铡刀上来,沿着坑搁了一圈儿,一时间万众齐喑,唯有杀气瘆人。
这些小喽罗,已经脱离了梁山,火线加入了扈家庄李家庄,所以他们现在要干什么,和梁山一个大钱的关系都没有;至于今天事过了之后,他们再随着扈家庄和李家庄投上梁山。
扈成再一挥手,旁边便有人击起鼓来,鼓声中“呛得啷啷”之声不绝于耳,一口口雪亮的铡刀被提起,刀光晃花了无数人的眼目。岗子上围观的众百姓喉咙里“哈”的一声,有三分惊怖,倒有七分期盼。
贪官污吏群中的哭声陡然间大了起来,但哪里打动得了扈家庄、李家庄劫后余生众庄丁们的心肠?
这些本来善良的庄稼汉子一个个红着眼睛,把郓州城从前的父母官们,一个个都硬塞到了磨牙霍霍的铡刀下面去,然后暂时转职的梁山小喽罗们一捆杆草就垫在了贪官污吏们的身上。
有杆草垫着,不但血不会乱溅,而且顺着切开杆草的势道,更能很轻易的把人铡成两段,对铡刀的刀锋也是一种保护。
鬼哭狼嚎声中,鼓声骤然一停,几十条大汉“嘿”的一声,用力将铡刀把子按了下去。万众的心一瞬间猛地一缩,在短暂的死寂中,空气中的血腥味儿遽然浓烈起来。
将几十具无头尸体往坑中一掷,第二阵鼓声又响了起来,见过血的鼓声此时听起来也和处女鼓声不一样,那“咚咚咚咚”的震动里,仿佛充满了勾魂夺魄的力量。
第二队的贪官污吏,又被揪扯了上去,往血淋淋的铡刀刀口下一按,平日里铡青草时攒的草腥气和此时新鲜的血腥气混搅起来,象醇厚的烈酒一样撩拨着人心深处因杀戮而生的感觉百姓在颤栗中振奋,待死的贪官污吏无不丧胆!
鼓声一停,宽厚的刀锋合扇而下,切开杆草时那“嚓”的一声轻响,后来又接上了诸般异样的变化,那是只有阎罗才熟谙的奏乐手法,轻轻一弦间,勾尽了多少性命。
再次提起铡刀时,那红湿已经洇透了刀台、刀锋,透出神秘的残酷和神圣的喜气。杆草虽然被切掉了一截,但吸足了人血后,反倒比先前更重了,旁边打下手的人先将这些如贪官一样的杆草扔进了大坑里,又将杆草一样的无头贪官往大坑里一丢,彼此便在里面狼藉成了一堆堆一垛垛。
清理出场地后,鼓声再起,第三批待决的贪官污吏被横拖竖拽了上来。这些家伙中,有的已经认命,呆滞在那里象木偶一样任人摆布;有的已经半死不死,浑身上下异香扑鼻,敢与茅房争高下,不向粪坑让寸分;有的不到最后,绝不轻言放弃,还在向旁边的掌刀人乞命,价码也是越开越高;
还有的挣扎哭号,打滚撒泼,但抓他们的人哪里有这闲工夫跟他们磨蹭?提起大铁棒来,将这些害群之马的手臂腿脚尽皆敲碎,最后连腰截骨也砸断了,然后把这一滩软肉往铡刀台子上一扔了事。
鼓声一停,血腥气爆涨,那大坑中似乎都有红光往外泛起来,石灰终于派上用场了。
众百姓敬畏地看着,看着平日里狼一样的官老爷们,此时象羊一样任人宰割。慢慢的,他们心中仿佛有一缕火苗在燃起,祖祖辈辈被压抑的东西正在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