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青梅余味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侧侧轻寒 本章:六、青梅余味

    “黄梓瑕,不管你身犯何罪,不管你身在何处,只要我不同意退婚,你今生今世就只属于我,而不属于任何人。”

    酉初,黄梓瑕如约来到王家。

    明月东出,花影横斜。王蕴在王家花园中临水的斜月迎风轩等候着她。

    清风徐来,她看见王蕴独自负手而立,月光自枝叶之间筛下,如在他的白衣上用淡墨描摹了千枝万叶。他的神情隐藏在淡月之后,望着沿河岸徐徐行来的黄梓瑕,目光微有闪烁。

    黄梓瑕忽然在一瞬间有了勇气,她看出了对方内心的忐忑迟疑并不逊于自己。

    她面对的对手,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

    所以她加快了脚步,来到他面前三步之处,裣衽为礼:“王公子。”

    王蕴目光暗沉地盯着她,许久未曾说话。

    她直起身,恭恭敬敬将那把扇子呈到他的面前:“之前多谢王公子借我扇子,此次特地奉还。”

    他终于笑了一笑,抬手接过那把扇子随手把玩着,开口问:“怎么今日不在我面前继续隐藏了?”

    她低声说:“欲盖弥彰,没有意义。”

    王蕴的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他是典型的世家雍容子弟,即使心绪不佳,笑容却只带上淡淡嘲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现在本应该已经是夫妻了——然而如今你我的初次正式见面,却变成了这样。”

    黄梓瑕避而不答,听出了他温和声音下深埋的挖苦与嘲讽。她深埋着头不敢看他,只低声问:“不知王公子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真实身份的?”

    他凝视着她缓缓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你像我记忆中的某个人,但是当时一时还不敢认,因为你的身份,是堂而皇之的夔王府宦官。后来,你指证了皇后,破解了王若那个案子之后,我就知道了,我想你肯定就是我一直挂念着的人。”

    黄梓瑕咬住下唇,低声说:“过往种种事情,都是我对不起王公子。今日,我是特来向您道歉的,望您原宥我过往种种不是,黄梓瑕今生今世将竭力弥补,使王公子不再因我蒙羞。”

    王蕴没想到她能这样坦然认错,不由得怔了一怔,原本冷若冰霜的面容也不由得稍微和缓了一些。他望着她低垂的面容,许久,终于长出一口气,说:“但你何苦为了那个人,而杀害自己的亲人呢?”

    “我没有,”胸口处仿佛传来伤痕迸裂般的疼痛,黄梓瑕强自压抑,颤声说道,“我易装改扮,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就是为了借助朝廷的力量,擒拿真凶,洗雪我满门冤屈!”

    王蕴默然许久,才说:“有些事,或许是天意弄人,请你节哀。”

    她咬住下唇,默然点头,但她尽力抑制,终究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见她脸色苍白,却倔强地抿紧嘴唇的模样,心口不由得涌起一丝复杂的意味,忍不住低声对她说:“其实我从不相信你会是凶手。我一开始以为,你会去投奔父亲的旧友,所以也曾多次到你父亲的熟人府上去试探,却都未曾发现你的踪迹。只是怎么都没想到,你居然会摇身一变,成为夔王身边的宦官。”

    “这也是机缘巧合,我路上出了些状况,遇见了夔王。他与我定了交换条件,若我能帮他解决一件事情,则他也会帮我洗雪冤屈,帮我到蜀中翻案,”黄梓瑕垂下眼睫,黯然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他委托我解决的,正是他的婚事,涉及贵府秘事。”

    “这也是无可奈何,怪不得你,”王蕴说着,又低叹一声,说,“上午击鞠时,我态度也很急躁,请你不要介意。”

    他对她这么宽容,反而先为自己的态度抱歉,让黄梓瑕顿时深深地心虚起来。

    两人到轩内坐下,相对跪坐在矮几左右。四面风来,水动生凉,外面的波光与室内的灯光相映合,明亮而迷离。

    王蕴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只给她布下点心,说:“上次你来我家时,我看你十分喜欢樱桃毕罗。如今樱桃已经没有了,你试试看这个青梅毕罗。”

    青梅毕罗放在白瓷盏中,上面堆了绞碎的玫瑰蜜饯,殷红碧绿。甜腻的蜜饯与酸涩的青梅混在一起,融合出一种完美的味道,作为餐前开胃简直精彩绝伦。

    见她喜欢这道点心,王蕴便将盘子移到她面前,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青梅这种东西,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但其实这种东西酸涩无比,只有配上极多的蜂蜜,才能将其腌渍得可以入口。”

    黄梓瑕听他话中另有所指,便停了下来,抬眼看他。

    而他的目光凝视着她,声音平缓:“若没有蜂蜜,还执意要摘这种东西吃,岂不是自讨苦吃吗?”

    黄梓瑕垂下眼,咬住下唇静默了一会儿,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知其味者,或许无法切身感受。”

    王蕴微微一笑,又给她递了一碟金丝脍过去。

    窗外的月光照在水光之上,透过四面大开的门窗,在周围粼粼闪动。黄梓瑕跪坐在他的面前,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笑容,胸口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几次启唇,最后想说的话却都消失在喉口,她只能低下头,假装认真用膳。

    而王蕴坐在她的面前,静静地凝视着她低垂的面容。她依然是三年前他惊鸿一瞥的那个少女,只是褪去了稚嫩与圆润,开始显现出倔强而深刻的轮廓来。

    三年前……她十四,他亦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很想看一看传说中那个惊才绝艳的未婚妻,可又出于羞怯,还得拉着别人和他一起去宫里,才敢偷偷看一眼。

    那时春日午后,她穿着银红色的三层纱衣,白色的披帛上,描绘着深浅不一的紫色藤花。

    她在宫中曲廊的尽头,在一群宫女的身后,比任何人都纤细轻灵,就像一枝兰信初发的姿态。而他一直看着她,眼睛都不敢眨,怕错过自己这珍贵的机会。

    直等她行到走廊尽头,他终于看见她一回头。于是他想象了无数次的面容,如同寂夜中忽然绽放的烟花,呈现在他眼前。

    在那个春日,她侧面的轮廓,就像有人用一把最锋利的刀子刻在了他的心口,再也无法抹去。

    然而,他刻在心上三年多的她,却给了他最致命的羞辱与打击。那段时间,他辗转反侧,寝食难安,深刻在心头的那个侧面轮廓,流了血,结了痂,却留下至死无法磨灭的痕迹。他不停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为什么,自己期盼了三年的人,那个兰信风发般美好的未婚妻,会劈头给他这么大的耻辱,将他这么久以来的期望,亲手扼杀?

    他凝望着眼前的黄梓瑕,想着自己三年来期盼落空,明知她是令自己和家族蒙羞的罪魁祸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下一句话。

    而黄梓瑕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觉得自己胸口像堵塞了般难受,一种窒息的感觉,让她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去。

    她将手中的瓷碟慢慢放回桌上,咬了咬下唇,低声说:“抱歉……其实我,我也曾经想过,要与你平和地商量此事,尽可能不要惊动外人,我们自己解决……”

    “解决……你是指什么?”王蕴盯着她,缓缓地问。

    黄梓瑕紧抿双唇,抬眼望着他,许久,终于用力地挤出几个字:“我是指,解除婚约。”

    王蕴那一双漂亮的凤眼死死盯着她,像是要在她身上灼烧出一个洞来。就在她以为,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对她爆发时,他却忽然移开了目光,望着窗外的斜月,声音低喑而沉静:“我不会与你解除婚约。”

    黄梓瑕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默然紧握成拳。

    他目光看着窗外,徐徐的晚风吹得窗外的花影婆娑起伏,他极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沉郁阴翳也渐渐退去。她听到他的声音,如同耳语一般,甚至带着一丝异样的温柔:“黄梓瑕,你是我三媒六聘、婚书庚帖为证定下来的妻子。不管你身犯何罪,不管你身在何处,只要我不同意退婚,你今生今世就只属于我,而不属于任何人。”

    这么温柔的话,却让黄梓瑕胸口如同受了重重一击。她愕然抬头,在此时动荡的波光与灯光之中,她看见他温和平静的面容,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异常波动起来,让她心口有一股温热的血涌过,却留下了莫名的紧张与恐惧。

    她用力地呼吸着,让自己镇定下来,低声说:“多谢王公子错爱。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此生是否还能有站在别人面前的一刻,所以……不敢耽误王公子,也不敢累您经年等候。毕竟您是长房长孙,有自己的责任。若因为我而耽误整个琅邪王氏,黄梓瑕定然一世不得心安。”

    他却微微而笑,安慰她说:“你不必担心,王家会一直支持你,尽力帮你洗清冤屈。我也会等你,一直到真相大白的时候。”

    黄梓瑕摇头,固执地说:“但我已是身不由己,如今声名狼藉,早已不妄想还能像普通女子那样安稳幸运。今生今世……恐怕你我注定无缘。还请王公子另择佳偶,黄梓瑕……只能愧对您了。”

    他目光灼灼看着她,似乎要看见她的心里去。

    而黄梓瑕望着他,默然咬住了下唇。

    许久,她听到他轻轻地说着,如同叹息:“黄梓瑕,扯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难道你以为我看不透你的真心?”

    她头皮微微一麻,在他洞悉人心的目光之下,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她没有勇气抬头看他,只能一直低头沉默,唯有窗外反射进来的波光,在她的睫毛上滑过,动荡不定。

    而他依然声音轻缓,慢慢地说:“你其实,依然还想着那个禹宣,不是吗?”

    黄梓瑕依然无言垂首,她的恋情已经路人皆知,再怎么隐瞒抵赖,都是无用的,所以她只能选择沉默。

    “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很无奈,很……痛苦。”他定定地盯着她,目光中有暗暗的火焰在燃烧,“我的未婚妻喜欢另一个男人,事情闹得那么大,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而那个男人,却不是我。请问你是否曾想过,我的感受?”

    黄梓瑕深深垂首,以颤抖的声音说道:“抱歉……事到如今,一切都是我的错,请王公子捐弃我这不祥之人,另择高门闺秀。黄梓瑕……来生再补亏欠您的一切。”

    “来生,我要一个虚无缥缈的来生干什么?”他一直温柔的声音,此刻终于带上了冰冷的意味,“黄梓瑕,你无须再多说了。无论你身在何处,天涯海角,天上地下,即使死了,也依然是我的人!”

    他声音冷峻,已经再没有回旋余地。

    黄梓瑕心中知晓,她所有祈求,都只能落空了。然而她也没有办法,只能俯下身向他深深一拜,低声说:“请恕黄梓瑕父母血仇在身,大仇未报,无法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望王公子谅解。”

    她站起身,往外走去。

    却听得耳边风声,她的手被人一把抓住。

    是王蕴,他从她身后赶上,抓住她的手腕。

    她猝不及防,下意识地转身看他,却看见他一双灼热的眸子,紧盯着她。

    她心下一颤,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后背却抵上了墙壁,让她一步也无法再退。

    “那个人……你身为我的未婚妻,心心念念的,却只有那个人吗?”他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抵在墙上,竭力压低声音,却依然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懑,日常总如春风般的那一张面容,也因为愤恨,转化成了暴风雨,那目光深深刺入她的心口,如同正被急风骤雨抽打,让她在瞬间虚弱而悲恸起来。

    如果没有禹宣的话,今年春天,他们已经是夫妻。

    如果没有那一场痛彻她此生的惨剧,也许今生今世,她携手的人就是面前这个人,俊美、温柔、出身世家、完美的夫婿。或许她也能与他一世琴瑟静好,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而如今,她却只能感觉到自己胸口掠过的恐惧,她尽力转开自己的脸,不敢正视他。而他却低下头,他灼热的呼吸在她的耳畔晕开,她听到他低低地叫她:“黄梓瑕……”

    那声音,混合在他轻微的喘息声中,略带沙哑,散在她的脸颊旁,带着一种令她心惊的意味。

    而他将她抵在墙上,低下头,向着她的唇吻下去。

    她全身的冷汗,都在一刹那沁出。咬一咬牙,她用尽全身力气举起双手,准备要将他狠狠推开。

    就在她的指尖触到他胸口衣襟的刹那,外面有人轻轻敲了两下敞开的门,低声说:“公子,夔王府有信件来,指明要给杨崇古公公。”

    王蕴仿佛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他放开了黄梓瑕的肩,退后了两步,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看向门外。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

    长安城即将宵禁,就算是王府,除却要事和急病,一般也不会走动。

    王蕴如梦初醒,长长出了一口气,回身坐到矮几前,低声说:“呈进来吧。”

    黄梓瑕靠在门上,觉得自己手心沁出一丝冷汗,后怕令她眩晕。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手,接过那封信拆开,抽出里面的雪浪笺。

    笺纸折成方胜,十分厚实。她拆开一看,是一张白纸。

    空无一字。

    她扫了一眼,便立即将信笺折好,原样放回信封中,然后抬头看着王蕴,说:“王爷有急事召我回府,恐怕我一定得回去了,还请见谅。”

    王蕴的手按在桌上,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着。他强自抑制自己,没有再看她,只将自己的脸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的清风朗月,唇角露出一丝惯常的笑意,声音温和而平静,清清楚楚地说:“夜深露重,一路小心。”

    夏日天空明净如洗,一颗颗星辰镶嵌在夜空中,碧绿硕大。

    黄梓瑕踏着星月之光回到夔王府,李舒白果然还在书房中看书。

    头顶四盏凤翅攒八角细梁宫灯光辉灿烂,他已经换了一袭素纱单衣,纯净的白色柔软地流泻在他身上,在此时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洁净,如同高山落雪。

    他那安静而清朗的姿态,在这样的静夜之中,让黄梓瑕原本七上八下的心在瞬间落回了原位。

    她穿过帷幔,轻轻走到他的面前,跪坐下来。

    而他头也不抬,只问:“王蕴对你起疑了?”

    她点点头,问:“王爷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把手中的书合上,放在一旁,说,“不过听府中人说王蕴邀你见面,为防万一,才给你寄一封空白的信。”

    黄梓瑕默然点头。这一封空白信,有事就可以将她救回来,若没事她便可不加理会,一切都只看她自己抉择。

    “王蕴他……已经知道我就是黄梓瑕。”

    “毕竟是自己的未婚妻,而且还是一个让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的未婚妻,难免要敏锐一点,”李舒白神情平淡,若无其事,“他要是看见一个和黄梓瑕长得相似的宦官,却一点都不在意,那才是怪事。”

    “但以后可能会有麻烦。”

    “不会再有麻烦,因为我会帮你解决。”李舒白说,虽然云淡风轻,但他说的话就是有不容置疑的力量。

    黄梓瑕点头,因为他这一句话,而忽然觉得心中源于王蕴的那些心慌与悸动都消除了。在她预感中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也在这片刻间消弭于无形。

    她安心地低头,微微而笑。

    长夜寂静,两人相对而坐,在她前面的李舒白抬眼看见她低垂的面容,案上的宫灯在她的面容上投下淡淡的晕红颜色。她玉白的脸颊上,隐约透出一种桃花般的颜色,娇艳柔软,仿佛此时暗夜中,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春日正静静地绽放在他的身边。

    他看见灯光在她的睫毛上,如同水波般轻轻一颤,他立即转开自己的目光,赶在她看向自己之前,将自己的眼睛转向案头。那里的琉璃瓶中,红色小鱼正一动不动地安睡着。

    仿佛为了打破这种沉默,李舒白转而问起其他事:“之前说的,让你给我的一个交代呢?”

    黄梓瑕顿时想起今日在击鞠场上,李舒白对她说的话。她帮助被李舒白从仪仗队中除名的人,等于是暗地里跟他对着干,简直是不把这个主人放在眼里了。

    她顿时感觉到比面对王蕴还要巨大百倍的压力,连呼吸都略微加快了:“王爷是我的主人,对您,我尽忠;张行英是我朋友,对他,我守义。虽然忠义两难全,可张行英对我有恩,我除了守义之外,还要守礼报恩……所以我思前想后,只能先帮他了。”

    “所以,你们之间的关系,比较亲厚,而相形之下,我则比较疏远,是吗?”李舒白瞥了她一眼,说,“黄梓瑕,你真是有情有义,亲疏分明。”

    黄梓瑕顿时觉得自己后背的冷汗都沁出来了,她下意识地辩解道:“王爷对我恩重如山,黄梓瑕大约今生今世也还不起……而张行英是我还得起的。”

    李舒白在灯下看着她,见她一直乖乖地低头,一副理亏局促的样子,灯光打在她的面容上,隐隐波动,如蒙了一层不安的轻纱。

    他这才微微一哂,说:“其实,张行英如何,我亦没兴趣过问。只是我不喜欢你私自行事。”

    她赶紧俯头表示认错。他便转了话题,问:“荐福寺的事情有什么进展吗?”

    黄梓瑕赶紧将今日在荐福寺的见闻说了一遍,然后又比画给他看:“那根铁丝大约两尺左右长短,并不是笔直,生锈的那一端有半圆弯曲弧度。直的那一端似乎被淬炼过,有一些轻微幽光。”

    “我明日去大理寺找来看看,”李舒白说着,又看向她,说,“还有,我今日答应了同昌公主,让你插手调查她身边的古怪,但其实,你无须太过紧张。她虽是公主,但你是我府上的人,并不归她差遣,你介入此案也只是帮大理寺的忙,与她无涉。所以,她若有过分要求,你推给崔纯湛即可。”

    黄梓瑕一边在心里悄悄为崔纯湛默哀了一下,一边应道:“是。”

    “以及,最大的一个问题是——”李舒白淡淡说道,“这两件事,驸马与荐福寺内那个宦官魏喜敏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

    “击鞠场上发生的这件事情,内幕却这么复杂,所以……”一开始,她是真的不愿惹火上身。黄梓瑕心想着,无奈地朝李舒白看去,用眼神问,你不是一开始也不想介入此事的吗?

    李舒白明明看出了她的疑惑,却并不说话,只是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似乎在考虑什么,但终于还是抬手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纸递给她。

    黄梓瑕疑惑地接过,凝神看着上面的字。

    成都府举人禹宣,前月赴京备考,于国子监为学正,协理周礼杂说。同昌公主闻其名,邀之入府讲周礼,禹固辞再三未果,五日一次入府讲谈。

    纸上只有这寥寥数语。黄梓瑕放下那张纸,抿着唇看向李舒白,却没说话。

    李舒白淡淡说道:“关于此事,市井颇有流言。”

    刚刚在看到禹宣与公主府的关系时,还能勉强镇定的黄梓瑕,此时脸色终于微微一变。

    关于同昌公主与禹宣的市井流言……至于是什么流言,自然不言而喻。

    “没想到吧,他居然会与公主府扯上关系,”李舒白也不看她,悠然自得地取过茶啜了一口,目光落在琉璃盏中安静的小鱼身上,“听说,他虽然年轻,学问却很扎实,于先贤著作往往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而且为人治学都十分端正,国子监的诸位学正、助教和学录等对他都是赞不绝口。”

    黄梓瑕站在灯下,默然许久,并不说话。

    “对于这位你的……”他斟酌了一下,才又说,“义兄,你准备怎么办?”

    黄梓瑕低声说:“他如今一意认为我便是杀害全家的凶手,对我恨之入骨。我想……我们如今还是能避免见面,就避免见面吧。”

    “有件事,我倒是觉得很奇怪,”李舒白将手中茶盏放下,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身上,若有所思,“他与你相处多年,又彼此交心,你是什么样的人,他本应最清楚不过,为什么他会执意认定你是凶手?”

    黄梓瑕沉默地望着他,许久,许久,才低声说:“他父母双亡,后来被我父亲收养。去年,他考上了蜀中举人,按律朝廷给他备下了宅子和佣人。他被我父母劝过去居住的第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早上我准备过去看他时,发现使君府墙外站着一个被雪落了满身的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已经冻得脸色发白的禹宣。”

    她说到这里,不由得声音微有颤抖,许久才压抑住自己的气息,艰难地说:“他说,自己在新的住处不习惯,好像从此之后就没有了家一样,所以,半夜无眠,索性冒雪走到我家门外,又不好意思进来,只能在门外站一会儿,好像离我们能再近一寸,也是好的……”

    李舒白见她双眼含泪,仿佛自己依然还是那个在使君府之中幸福生活的黄梓瑕,她的眼睛茫然望着空中一点,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能看见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那是她已经永远逝去、永难再现的往昔少女时光。

    禹宣贯穿了她整个少女时期,是她那时记忆中最重要、最美好的一部分。

    他移开了目光,压低自己的声音,以最平静的嗓音说:“听起来,他十分依恋你们。”

    “是……他对我们家人的重视,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更甚——所以,他也就更难原谅破坏了他最重视的东西的我。”

    “除此之外呢?”李舒白又问。

    她犹豫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他。

    他神情平静,双手十指交叉,将下巴搁在指上,目光深暗地逼视她:“除此之外,必定还有什么,让他认定你是凶手。”

    黄梓瑕轻轻咬住下唇,良久,终于用颤抖的声音,说:“书信……我给他写过一封书信。”

    “怎么写的?”

    时隔已久,但黄梓瑕依然清清楚楚记得上面的内容。她缓缓地,念出那上面最紧要的几个字——

    前日赴龙州所查案件已真相大白,实属双亲拆散女儿与情郎,将其应许他人。女儿当夜于饮食内投入断肠草,全家俱死,凶手亦服毒自尽。唏嘘之际,心口如沸,思及你我若到此种境地,我是否亦会舍弃家人,踏上不归之路?

    听着她一字字吐出当初写给别人的情信,李舒白握着那个琉璃盏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强自压抑心中波动的暗潮,缓缓问:“什么时候写的?”

    “就在……我家人血案的四天前。”

    “便是在你家人出事之后,禹宣出示官府的那封信?”

    “是……”

    “若我当时看到这封情书,也会相信你是凶手,不是吗?”他的唇角凉凉浮起一丝冷笑,目光比刀锋还要锐利,“你自己亲手写下的书信,就是你最大的罪证。”

    黄梓瑕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自己亲手做下的事情,无力回天,她不想辩解,亦无法辩解。

    暗夜深更,树影重重。月亮已经被云层遮掩,除了覆照在他们身上的灯光外,触目所及唯有一片黑暗。

    李舒白手抚着琉璃盏,沉吟许久,才望着她缓缓开口,说:“你与禹宣之间的恩怨,我不便过问。你自己——好自为之。”

    她抬头望着面前的李舒白,他在灯光下泠然生辉,光华流转,所以显得格外决绝冰冷。

    她默然行礼,准备退下。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李舒白又说,“相比同昌公主和禹宣,还有一个人,你得放在心上——太极宫中,今日有人传信给你,要你立即前往觐见。”

    黄梓瑕愕然,问:“现在?”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吧,”李舒白望了窗外明月一眼,说,“既然她有事找你,你近期大约也离不开京城了,而且她将要托你的事情,必定与郭淑妃及同昌公主有关,所以我想你留在京城接触此案,或许也有必要。”

    “是。”

    他用一双沉静而深邃的眼凝视着她,说:“最近郭淑妃动作频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皇后召见你,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黄梓瑕默然点头,听得他又说:“望你有自知之明。若不能完成,可不必逞强,到时我自会出面。”

    她依然点头,却倔强地说:“我会做好的。”

    他唇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说:“不自量力。”

    第二天一早,黄梓瑕才刚起身,发现同昌公主府上的人就已经等在房门口了。名叫邓春敏的这位宦官一脸苦相,哀求道:“杨公公,您快着点儿,昨天公主说了让我来带您过去的,您就当救救我吧!”

    黄梓瑕看看天色,诧异地问:“公主这么早就过问此事了?”

    “公主还未起身,但万一醒来便问此事呢?我就得赶紧带您进去呀,您说是不是?”

    在邓春敏的哀求眼神下,黄梓瑕不得不迅速洗漱,然后跟着他前往同昌公主府。

    同昌公主府果然是金为栏杆玉为墙的地方,虽不如皇宫宏伟壮丽,但那檐头贴的金饰、花间避鸟的金铃,竹帘上用金银丝细致编织的花纹,种种都呈现出细微处的奢靡。

    黄梓瑕静立在同昌公主府的前院,等待着她的宣见。

    清晨露水未散,头顶雀鸟啁啾。她正在看着,旁边有个还带着惺忪睡意的可怜声音传来:“杨公公,你也来啦?”

    黄梓瑕转头一看,正是大理寺少卿崔纯湛。他垂头丧气地带着四个大理寺的小吏,和她打了个招呼后,一脸悲苦地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杨公公,早膳用过了吗?”

    “还没有。”黄梓瑕瞄着他脸上五根手指印,淡定地说。

    “我也是啊,”他觉察到了她的目光,只好悲哀地捂着自己的脸颊,说,“早上起床时动静太大,惊动了我家母老虎,结果……”

    黄梓瑕想起他朝中第一惧内的名号,只能笑而不语。

    崔纯湛自觉尴尬,又说:“她也是心疼我早早起床忙于公务,想要多与我厮守,只是不会表达,杨公公你说是不是?”

    “正是。”黄梓瑕正色说道。

    见她肯定自己的妻子,崔纯湛开心了,一回头看见一个侍女袅袅婷婷地提着食盒进来了,顿时更开心了:“太好了,咱还能先吃上早饭。”

    那侍女抿嘴一笑,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面点和粥端出。崔纯湛招呼大家一起坐下用膳。

    邓春敏赶紧上来给每个人舀了一小碗粥。崔纯湛看着那个长相清秀的侍女,问:“你是公主身边人?”

    “奴婢垂珠,自小跟着公主,后来又陪嫁出宫,”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加上脸颊粉嫩,虽然五官不是顶漂亮,但那股温柔模样却让人见之难忘,“公主说崔少卿和杨公公可能不熟悉府内情况,所有需要,可问我便是。”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正愁着公主府千门万户,不知如何下手呢。”崔纯湛说着,又看向邓春敏。

    邓春敏赶紧说:“奴婢邓春敏,与垂珠和魏喜敏一样,都是自小跟着公主在宫里长大的,一年前随公主出宫。”

    “你们府上有几个人?”崔纯湛问。

    邓春敏顿时犯难了,垂珠却如数家珍道:“回崔少卿,公主府如今共有正副管家及大小账房四十二人,宦官七十八人,侍婢一百二十八人,厨工门房杂役二百四十七人。”

    “随公主出宫的有几人?”

    “当时有宦官七十八人,侍婢三十六人。其余人等大都是圣上谕旨修建公主府时陆续自民间买来的,还有十余人是几个养马、仓管及花匠等,一年来陆续投靠的。”

    黄梓瑕见垂珠说话做事清清楚楚,便问:“魏喜敏平日,是否曾与什么人结下冤仇?”

    垂珠略一思索,说:“魏喜敏与我同在公主近旁做事,他一直尽心服侍公主,战战兢兢,忠心不二。”

    邓春敏却在旁边流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黄梓瑕便问他:“邓公公,您与魏喜敏同为内侍,日常可有发现?”

    魏喜敏赶紧说:“其实,其实就在出事前日,我发现他与……内厨的菖蒲似乎起了一场争执。”

    “哦?”崔纯湛赶紧放下筷子,问,“他怎么会与一个厨娘起争执的?”

    邓春敏手足无措,说:“我……我不知道。”

    “菖蒲倒不是厨娘,而是主管府内大小厨房、四季膳食的,公主常夸她做事稳重,”垂珠见状,便代他说道,“她是驸马家养的奴婢,公主下嫁时驸马带过来的。她今年该有三十来岁了,尚未婚配。至于争执的内容,我们就不知道了。”

    “争执?我和魏喜敏的争执?”

    菖蒲正在制定明日府中的菜式,见他们来了,便将纸放在一边。论相貌她倒有中人之姿,只是一脸不苟言笑,嘴角深深两道法令纹,令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看起来一点风韵都没有。她仔细回想着,点头说:“是有这么回事。”

    后面的知事赶紧取出笔墨,开始记录。

    菖蒲见这阵势,脸色有点变了,问:“这是怎么说的?难道你们认为魏喜敏的死和我有关?他那……他那不是报应天谴吗?”

    黄梓瑕忙安慰他说:“请姐姐放心,只是例行公事,了解一下魏喜敏平常的事情而已,你只管回答就行。”

    菖蒲依然一脸疑惑紧张,迟疑道:“不知……是什么事?”

    “你们前几日的争执,可以详细给我们述说一下吗?”

    “哦……那件事啊。”菖蒲声音略略提高了些,明显心中还有不满,她说,“我平日在府中管着上下的膳食,而魏喜敏则是公主身边伺候的近侍,原没什么交情,也不曾交恶。谁知他那天过来找我,向我索要零陵香,我说没有,他竟当着厨房上下一干人骂我。您说,我从驸马家中开始就管着厨房二十多人呢,他劈头就这样让我没面子,算是什么意思?可他毕竟是公主身边红人,所以我当时只能任他骂着。谁知现在……唉,死者已矣,算了吧。”

    黄梓瑕又问:“你是管膳食的人,他怎么会向你索要零陵香?”

    “说起这事,也算我倒霉。前几日我刚好……从某处得了一点零陵香,这香料挺名贵的,按府中规矩,府中下人收受了贵重物品,总是要先献给公主过目的。谁知公主看不上眼,就落在魏喜敏手中了,他用完后觉得奴婢手头肯定还有,理直气壮继续来讨要,真不知脸皮怎么会这么厚!”

    黄梓瑕继续刨根问底:“请问姐姐,这零陵香是哪儿来的?”

    “是……我相识的人送的。”菖蒲低下头,一脸难堪,显然抗拒这个话题,“总之,那人也只送我这么一点,再多没有了。之后我与魏喜敏就再没见面了,第二天就听说他死了,据说是……被雷劈了,奴婢也很诧异,想不会是老天爷看不过他这么强横霸道吧?”

    黄梓瑕点头,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魏喜敏死的时候,你身在何处?”

    “那日是观世音得道日,府中要吃素食的。所以一上午我就在厨房中盯着那些人,免得有荤腥混进去了。万一被公主发现了,这可是大事,您说是不是?”

    崔纯湛随口应道:“这倒是的。”

    旁边已经有宦官过来通报了:“公主已经起身,各位可以前往觐见了。”

    崔纯湛与黄梓瑕便先丢下了厨娘这边,向着公主住的地方行去。远远便见一群身着锦绣罗裙的侍女迤逦而下高台,每人手中都有一片金光。等到近了才发现,原来她们手中托着金盘,里面正是同昌公主吃完后撤下来的早膳。

    黄梓瑕在心里想,如果周子秦在的话,他肯定会说,金盘多没用啊,银盘就实在多了,还可以验毒!

    崔纯湛也感叹道:“果然是‘侍女金盆脍鲤鱼’——听说公主府中盘碗都是金银,看来是真的。”

    垂珠抿嘴笑道:“公主幼时在宫中,曾被碎瓷片割破了手指。因此圣上下令,不许公主身边出现任何瓷器陶器,到如今也就沿袭下来了。”

    崔纯湛和黄梓瑕未免无语。早听坊间传说,皇帝对同昌公主爱逾掌珠,没料到竟一至于此。

    同昌公主身着艳红襦裙,一头秀发挽成松松一个云髻,一个人坐在阁内接见他们。

    她端坐在榻上,发间只插着一支钗。但这支钗的华美精致,却令黄梓瑕这样从不在意首饰的人、连崔纯湛这样的男人,目光都落在上面,一时无法移开。

    这是一支玉钗,通体由一整块玉石雕琢而成,雕工精细,清晰呈现出九只鸾凤翱翔的姿态。而最为难得的是,这块玉石,居然是一块稀世罕见的九色玉,也不知道是哪个巧手玉工妙手偶成,竟凭借着玉石自身的颜色,雕出了九只颜色各异的鸾凤,展翼飞翔,意蕴生动至极。

    黄梓瑕心想,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九鸾钗了,整个天下仅此一支,号称内府镇库之宝。当今皇上没有交给王皇后,却赐给了自己的女儿,足见对同昌公主的珍爱。

    阁中并不见驸马踪影。公主示意他们坐下,然后说:“驸马昨日受了伤,太医说要敷药。我觉得药味难闻,因此打发他到偏院睡去了。”

    崔纯湛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早上被老婆扇过的那半边脸颊,神情复杂。

    公主与驸马,看来感情颇为冷淡。

    黄梓瑕的脑中,一闪而过李舒白的话。

    他说,同昌公主与禹宣,颇多市井流言……

    她强行制止自己再想下去,收敛心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如初:“不知公主对魏喜敏一事,有什么看法?可以为我们述说一二吗?”

    公主悻然:“此事我当然存疑了!首先,魏喜敏是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你说他怎么会在那天挤到荐福寺去参加法会?”

    黄梓瑕微微诧异,问:“他不信鬼神?”

    “是呀。”公主侧脸想了想,问身边的一个侍女:“落佩,你说是不是?”

    落佩赶紧说道:“正是呢!平日里魏喜敏不是有头痛顽疾吗,一痛就指天骂地的,还常说世间若有佛祖菩萨,那就先让自己那二两肉先长回来呀……哎哟,总之都是些肮脏话。这不昨晚还有人说呢,魏喜敏正是因平日犯了大不敬,所以才遭了报应呢!”

    “出事的前几天晚上,听说他与膳房的菖蒲闹得难看,你们知道的,菖蒲是驸马家那边的人,能由着他胡来吗?我正想训他,谁知垂珠问遍了府中所有人,都不见他的踪迹。没想到第二天就听说他在荐福寺死掉了!”同昌公主蹙眉道,“是以我觉得,此事必有蹊跷,至少,将他引到荐福寺去的人肯定大有嫌疑。”

    崔纯湛说道:“公主言之有理,臣等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负公主期望!”

    他这一番场面话说得一点诚意都没有,同昌公主干脆不搭理他,直接将目光转向了黄梓瑕:“杨公公,你有何看法?”

    黄梓瑕说道:“目前尚不得而知,可能崔少卿与奴婢还要在府中询问盘查一番。”

    同昌公主挥挥手,说:“崔少卿先去吧,杨公公等一等。”

    等崔纯湛五人走出门口后,同昌公主才缓缓站起身,走到黄梓瑕身边。

    黄梓瑕站起,恭敬地向她低头行礼。

    黄梓瑕身材修长,而同昌公主个子娇小,比她矮了约莫半个头。她抬眼打量黄梓瑕半晌,才笑道:“早就听说公公大名,能得夔王如此青眼之人,果然仪表非凡。”

    黄梓瑕勉强笑了一笑:“公主谬赞。”

    “我说的话,会有谬吗?”她瞟了她一眼,笑意盈盈又走到窗前,懒懒地靠在那里,问,“你看到本宫戴的这支九鸾钗了吗?”

    黄梓瑕点头,说:“精妙至极,巧夺天工。”

    “公公,你毕竟不知道女子心思。虽然我只要动一动手指,天下珍奇珠宝都会竞相呈现在我面前,但我最爱的,还是这一支九鸾钗,”她抬手轻抚着头上九鸾钗,轻轻地叹道,“女子的执念,总觉得自己最珍爱的东西,会与自己心意相连……”

    黄梓瑕不知道她对自己说这些有什么深意,但她也并没有显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情,只静静地恭敬听着。

    “前几日……在魏喜敏还没死的某一夜,我做了一个梦。”公主将双手撑在栏杆上,俯视着下面的花海。

    时维七月,天气炎热。她的住处在高台之上。凉风徐来,下面遍植的粉色合欢花如水波般浮动,暗香冉冉。

    一朵丝绒般的合欢花被风卷起,沾在她的鬓边,轻轻颤动,纤细柔软,她抬手取下,用手指轻捻,喃喃说道:“我梦见,一个穿着锦绣华服的女子,一头长发却毫无修饰,倾泻于地。她从黑暗中渐渐显形,一步步向我走来,我看见她的面容,光华如玉——她对我说:‘我乃南齐淑妃潘玉儿,有一件心爱之物在你身边已久,请公主及早准备,赠还与我。’”

    同昌公主说着,忽然转身,声音也微变了,问:“南齐潘淑妃,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人了,她的意思,说我该还她了……是不是,是不是指我也该……”

    “公主无须担忧,”黄梓瑕见她神情犹有余悸,便安慰说,“不过是一个梦,虚无缥缈,如风易散。依奴婢看来,或许是公主近日心怀忧思,才抑郁成梦而已。”

    “是吗?”公主皱眉思索许久,抬手取下头上那支九鸾钗,递到她的面前,“杨公公,你看看。”

    黄梓瑕接过九鸾钗,放在手中仔细看去。在繁复纠缠的九色鸾凤之后,是弯月形的钗尾,在那上面刻着小小的两个古篆:玉儿。

    “这支钗,确实属于南齐潘淑妃潘玉儿,”她叹了一口气,说,“现下,你能明白我忧心如焚的原因了吧?身边的宦官出事,我的驸马出事,而我自己……也做了这样不祥的噩梦,你说,我怎么能不焦虑?”

    “请公主切勿多思多虑。奴婢一定尽心尽责,力求早日侦破此案,给公主一个交代。”黄梓瑕看她的模样,知道再怎么安慰也没用,便只说了这几句。

    同昌公主这才稍微宽慰,说:“若你真能将伤害驸马、杀害魏喜敏的凶手擒拿归案,本宫一定重重有赏——或者,就算是天谴,你也要给我查清楚,本宫身边的人,为什么要遭受天谴?”

    黄梓瑕看着她单薄锐利又倔强的五官,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说:“这是奴婢分内事,公主无须担忧,奴婢一定竭尽全力追查此案。”

    辞别了同昌公主,黄梓瑕一个人慢慢走下高高的台基。

    高台风来,吹起她外面轻薄的绛纱衣。她将遮住自己眼睛的广袖握住,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抬头一看,却发现从合欢花树的下面,缓缓行来一人。

    夏日炎热,繁花盛开。

    一树树合欢花开得如云如雾,无风自落。那些几近燃烧的花朵,在这样浓烈的夏日阳光里,毫不吝惜地且开且落。

    弥漫的花朵,妖艳无格。花树低垂到殿檐下,半遮半掩着那个行来的身影。那是一个即使看不清身影,也能感觉到动人韵致的人。

    而黄梓瑕,仅看到他的人影,就仿佛感觉到了自己手心沁出冰冷的汗。

    她迅速转身,躲到了一棵高大的合欢树后,强抑自己身体的颤抖,凝望着他。

    那个男子慢慢行近,他不言不语,却自有一种水墨般雅致深远的韵味。如同新月银辉,淡淡照亮别人,既不刺眼,也不黯淡,恰到好处的光彩。

    他似乎感觉到树后有人,于是,在万千花树之间,他抬起头来,用一双几乎可以令世间万物沉醉的目光,远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而她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背紧贴在树干上,仿佛生怕被他看见。她努力压抑自己的呼吸,仿佛怕自己一呵气,有些东西就忍不住要在她心中决堤。

    禹宣。

    他怎么会在公主府中?

    而且,是在这样的清晨,公主与驸马分居的时刻。

    脚步轻声响起,青草窸窸窣窣。

    他走到她藏身的树后,声音温柔:“这位公公,你是否不舒服?需要帮忙吗?”

    她这才发现,自己露在外面的衣服,因为自己极力的压抑而微微颤抖,就像是身体不舒服一般。

    她赶紧扯过自己的衣服,背对着他,勉强摇了摇头。

    他还是有点担心,关怀地问:“真的没关系吗?”

    黄梓瑕一咬牙,快步向着前方走去。

    她的身子一动,让他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在她脚步惶急之时,失声喃喃:“阿瑕……”

    这两个字,传入她的耳中,恍然如梦。

    他的声音似隔了久远的时光而来,水波般在她耳边响起,久久不能平息。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呆呆地站立在那里。许久许久,她转过身,看向后面的禹宣。

    而他定定地看着她,他的面上不仅有恨,还有一些更复杂的东西。他看着她,像是看着自己已经死去的梦想,看着自己曾经亲手呵护开出的花朵腐烂成泥。

    她望着他,许久,轻轻地叫他:“禹宣。”

    这空无一人的林中,合欢花下。夏日炎热的风拂过树梢,落花如雨,他们两人都是一身旖旎的粉色花朵,如丝如蕊,拂之不去。

    黄梓瑕披着满身的花朵,静静望着他,仿佛望着自己永远失去的少女时光。

    “公主命我……查探府上两桩疑案。”

    他望着她,目光中满是似远还近的疏离,似有若无的哀切。他沉默许久,终于咬一咬牙,面上挂上一丝冷笑:“不错,杀了亲人之后,如今还能混老本行,赢得众人拥戴。”

    “我会回蜀中,就在……公主府案件结束之后,”她强行抑制住自己胸口涌上的苦涩绞痛,辩解道,“夔王已经答应帮我,不日我将启程回去,重新彻查我一家的案情!”

    他愕然,直直地盯着她:“你……会回去?”

    “为什么不?我不但要洗雪我自己的冤仇,更要彻查我一家满门的血案!”她将手按在自己胸前,心跳得狂乱,她几乎无法压抑自己的激动,她用力呼吸着,良久,才能将那含着泪的一字一句从肺腑之中挤出来,“我一定会,亲手揪出那个凶手,为我爹娘、为我哥、为祖母和叔父报仇!”

    站在她一丈之外的禹宣,定定地望着她,听着她的誓言,眼中翻涌起巨大的波澜。只是他终究无法在一瞬间接受她的辩解,他垂下眼,缓缓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说:“你当初杀害亲人,证据确凿,我……不知该不该信你……”

    心脏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周围一切落花如雨,美好景象,尽成虚幻。

    但黄梓瑕站在他的面前,在他这样决绝的话语之前,在全身冰冷的颤抖中,她却忽然笑了。合欢花且开且落,纷纷如雨,她站在落花中看着他,笑靥一如当年。

    她笑着,说:“放心吧,禹宣,我会揪出幕后凶手给你看的。我面对的案子,从来没有破不了的,而这一件,我赌上自己的命!”

    她眼中泛起泪光来,却仿佛毫无察觉,只狠狠转过身,向着前方,大步穿越合欢树而去。

    她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变成了疾步狂奔,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他。

    直到奔出合欢树林,她茫然驻足仰望。透过头顶稀疏的树枝,她看见他正在慢慢地走上高台。

    风动衣摆,飘然若仙。那种舒朗姿态,无法描摹、无法言说。

    他心中,到底有没有为他们的重逢,涌起一丝波澜呢?

    她移开目光,仰头望天。碧蓝的天空高不可攀,明亮而刺眼,她原本灼热的眼中,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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